再来一瓶啤酒!老大对服务员大声喊,布满皱纹的脸涨红着,泛出闪亮的光。
彼时,这个不大的小餐馆里仅剩他们这一桌人了。屋顶的灯似乎也染了醉意,光线朦胧,昏黄恍惚。春子和毽子对视了一眼,试图劝阻老大,道,不喝了吧?醉不了,老大挥挥手,豪气干云,还是不减当年勇的样子。老大喝完那瓶啤酒后,春子赶紧站起来买单,对大家说,散了散了。大家站起来,分头散去。
老大最后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一手撑着桌子,复又坐下。春子道,老大,没事吧?没事。老大再一次站起,稳了,用手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说,走了。春子和毽子说,老大,慢点走。老大不屑地道,这点酒,算个屁。目送老大走出小餐馆,踉跄着融入渐深的夜色中,春子和毽子才步出门外。
正是初秋时节,路边的桂花树缀满了金黄的桂花,地上浅一层铺了零落的桂花,有些已经与尘土搅在了一起。花香缥缈着,沁人骨髓,像醇香的美酒。看老大的身影快脱离视线,二人深吸了一口秋凉的气息,向夜色中走去。
老大今天没喝多少,应该没事。毽子猜度道。春子皱着眉头,谨慎地说,年纪不饶人,难说。毽子点头称是。这晚的月光皎洁,凉凉的,透透的,如水一般,他们便似洗着月光浴。突然,春子"哧哧"地悄声笑起来。春子说,你还记得老大结婚那晚吗?毽子愣了愣神,脸上也绽开了笑容。那也是个秋天,那天晚上,闹洞房的客人走后,老大留下几个徒弟,在新房里闹酒,直喝到天色微明,新娘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像被遗忘的孤儿。据说,老大第二天睡了一整天,新娘气鼓鼓地跑回娘家去了。几十年了,想起来还清晰如昨。
你看!毽子停下脚步,抬起下巴指了指前方。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在一棵树前,月光洗出他一长条影子。他双手扶着树干,身子一动不动。醉了,春子说。要不要……别……叫知道跟着,他脸上挂不住。两人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个凝固了般一动不动的身影。老大一辈子爱酒,师娘怎么骂都改不了,徒弟们怎么劝也劝不住。有一回,老大喝了酒回家,被路上一块突出的石头绊了一下,跌了一跤,小腿肚上被划伤了一个口子,流了好多血,缝了好几针。师娘暴跳如雷,把一块喝酒的几个徒弟一起骂得抬不起头来。但是徒弟们也没办法,老大每次喝完酒,就一个人回家,不让人送,仿佛被人送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酒,自古以来,就和英雄的形象连在一起,老大是酒鬼,但也是英雄。在车间里,老大的技术出类拔萃,急难险重的活,没有完成不了的,年年都是先进。还有,老大非常护犊子,对几个徒弟没的说。有一次,春子拉着一辆手推车,里面装满了材料,等着空中吊车来吊。那时天气很热,春子戴着草帽,低着头。空中吊车从前面"隆隆"地驶过来,停在了春子的头上,准备放下拳头粗的吊钩。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春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旁的老大吼了一声,箭步从侧面扑过来,奋力将春子推到一旁。说时迟,那时快,吊钩犹如巨蟒,"咣当"砸在了手推车上。原来,吊钩脱落了。周边的职工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好险!老大的胳膊被吊钩碰了一下,脱了一层皮。那天晚上,几个徒弟到老大家给老大和春子压惊,喝了个人仰马翻,师娘满面笑容,做了一桌菜,一点没着恼。
树前的身影动了,离开了树,慢悠悠地向前走去。春子和毽子也往前面走。一阵风从对面吹过来,飘来一股酒气,二人哧哧笑,不由得捂住鼻子。那年,单位搞集资房,毽子刚好准备结婚,争取到了一个名额,可是凑不够钱,急得满嘴的燎泡。老大知道后,把几个徒弟叫到一起喝酒,要大家多少借点钱,帮毽子渡过难关。老大家上有老下有小,也不富裕,借的钱却最多,把毽子感动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其他几个徒弟,老大也没少帮衬,可是,他有了难处,却闷声不响,不愿意打扰大家。就比如这喝完酒之后,连徒弟们要送他,他都不愿意。也许是有感于老大的重情重义吧,某一天,一个徒弟突然改了口,不叫他师傅,叫他老大,大家都觉得好,便一直叫着老大了。
月亮越升越高,地面月影婆娑。几十年,日子就在这月升月落中飘逝了。那影子,在微醺的月色中步入了一个院子。春子和毽子在院外站着,还不走,只仰头看着一处房子。不久,那房子里的灯亮了,在窗上映出一个影子。二人喘了口气,扎扎实实地放下心来。
——— 这天,是老大七十岁生日,师母到外地带孙子去了,老大,一个人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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