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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字,一旦组成词,就会背离原先的意思。比如说清明,清和明,都在让人心开情朗。一旦组成词,清明,就有一种伤感与惆怅在里面。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就是那漫天细雨,纷纷扬扬的状态,让人生出莫名的愁绪。清明这个词,所带来的伤感与惆怅,是因为这个季节的细雨,和这个季节要做的一件事:扫墓。站在先人的墓前,神情静穆,与纷飞的细雨一同渲染。
自从出来打工,十多年时间了,几乎每年的清明,我都要回去一趟,不为别的,就为扫墓。特别是刚出来那几年,一到清明,就像到了过年一样,心都飞回了家。那时我在生产线上做普工,一天上十二个小时班,一个月只有发工资那天休息。清明回家是要请假的,请了假,没满勤就要倒扣工资。请假时间过长,工资倒扣得一个月干白活。有时老板还不愿批假,说:大家都走了,活谁干?甚至以开除相威胁。但我不怕,不怕扣工资,不怕被开除。先人为什么会要后代,是因为,希望自己的坟头,每年都有人去清除一下杂草,去烧上几炷香,去挂上些挂纸,去供上些牺牲祭品。特别是挂纸,坟头的杂草清理干净后,黄绿蓝白的挂纸挂在上面,分外醒目,老远都能看得到,心里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常见一些坟头,清明过后,依旧是杂草丛生。甚至,淹没在树木杂草丛中,不注意,还不知道那里有个坟墓。就会感叹,那个坟墓里的先人多是断后了。我们在坟头挂那些挂纸,似乎是向世人告示,此坟中的先人,血脉还在延续。然而,年年清明年年回家,那种急切的心情在慢慢地淡化。觉得,回去扫墓,只是一种形式。对先人那种沉甸甸的分量在乎心而不在乎形式。心中有对先人祭奠,可以时时有清明;而形式,一年只有一次清明。坟头上的挂纸,那么招眼醒目,似乎在证明,他的后人在生生不息。后人的生生不息,又为什么非要证明呢?在不在,只是一种存在,只是后人的一种自慰。可能,与我的一样,对清明回家扫墓的心情逐渐淡化了的人越来越多。以前,一到清明,平时冷清的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外出讨生活的漂泊之人纷纷回来,像纷纷而下的细雨,密集而不停歇。村里的本家同族,聚在一起。我们有同一个祖先,我们采用AA制大摆宴席,我们似乎在努力证明,我们不止是生生不息,我们还开枝散叶枝繁叶茂。然而近几年,回去的人越来越少,简直是屈指可数了。来到坟头的,成群结队没有了,有很多只剩下一个孤零零老人,一个人在清除杂草,在烧香挂纸放鞭炮。
今年回去吗?我正举棋不定时,父亲的电话如期而至:“什么时候能回来?”
父亲不问我回不回去,而是直接问什么时候回去。他是确定我会回去的。然而我却说:“不知道有没时间哟?”“怎么会没有时间呢?”父亲显然着急了,“不是会放假吗?”我说:“放那鸡毛子假,两三天时间,怎么够哟?”父亲显然听出了我心里的烦躁。的确,我的心情在烦躁。父亲沉默良久,才说:“还是要想办法回来,你是长子,你爷爷的坟头,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吧。你爷爷在地下,会不安的。”父亲的话,像电流一般击穿我,我想我必须回去,必须回到爷爷坟头,烧炷香,磕个头,否则,那真是不肖子孙。
对于祖先,更多是一种概念。这种概念,让我们有个认知,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两口子在生儿育女,才有了今天的我们。那么遥远的事情,指尖上的灵敏无法穿越时空岁月触摸他们留下的情感与体温。而爷爷的生动,还有他的温暖和善良,时时在指间传导,传遍全身。
爷爷不是至亲的爷爷,从血脉上来说。他只是一个与我祖父同辈的同姓人,要追述很久以前,才会是同一个爷爷。我在《祖父的奔逃》一文中,带着伤感叙述了我的家世。祖父在1950年的冬天死了,祖母卷了家中一点可怜的积蓄远嫁他乡。我的父亲那时只是个6岁的孩童。在村里人的眼中,父亲是个弱智的孩子,6岁了,还不会开口说话、走路,只能手脚并用爬行。那是个风雪交加的早晨,爷爷打开门,看到父亲蜷缩在门口。我不知道,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是怎么样爬行到爷爷的门前,父亲又是凭怎么样的信念选择爬到爷爷门前。冥冥之中肯定是有信念的。就这样,爷爷收养了我的父亲。
爷爷也是个可怜人。他出生在一个比较殷实的家庭,十来亩水田,自耕自养。在民国年间,这样本不错了。但爷爷被镇上的劣绅引诱去赌钱,输光了家产和田亩,还欠下了一屁股赌债,父母为此气得吐血而亡。因为还不清赌债,被劣绅打残了左手和右腿。这样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村人纷纷劝爷爷扔了我父亲,说这样的孩子是养不大的,别把自己拖得太惨。是的,在当时,我父亲既智障又体弱,养不大,谁都会这么认为。爷爷说:“那是一条命呀,小猫小狗都要怜惜,何况是人?”村里人都说我爷爷太心善了。今天的老人说起往昔依旧动容。爷爷是个善良的人,就说那个劣绅吧,他害得爷爷家破人亡,还把爷爷打残,此仇此恨应该是比海深。解放了,劣绅在土改工作组的安排下接受群众批斗。批斗会在晒谷场上,劣绅五花大绑捆在柱子。受过他欺负没受过他欺负的村民都上去控诉他的罪行,踢他两脚给他几拳,不如此怎解心头之恨。轮到爷爷上场,所有的人都认为爷爷会踢他两脚给他几拳。可爷爷没有,爷爷走过去,弱弱地问:“口渴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来。”其时是六月天,太阳火一般烤下来,捆在柱上几个小时,最难受就是口渴。对待仇人爷爷尚有怜悯之心,又怎能弃一个孤儿不顾呢?
爷爷是在1960年代初的饥荒中饿死的。爷爷死了,可家中竟还存有几升米。也就是说,爷爷是看着米坚忍着不吃饿死的。他留下那点可怜的米让父亲能够度过漫长的饥荒。父亲每每说起往事都会泣涕如雨。我虽然没有见过爷爷,但爷爷的形象是那么鲜活生动,犹如就站在面前,能感触他的体温。
清明回家,站在爷爷坟头,祭奠跪拜,不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充盈的内容,是感恩和无以为报的惆怅。我浑身一个激灵,我的思想再往前跳跃,跳跃进一代代先人的生存状态中。每一代人的生存都不容易,劳作、艰辛、困苦、天灾、人祸,他们挣扎坚守,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将温热的血脉流淌延续。因为时间的久远,我们无法感触他们的体温。但是,我们把指尖放在爷爷身上,他们的体温是上一个爷爷那儿传导过来的。用心去触摸这个载体,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温暖与善良绵绵不断奔涌而来,让我荒芜的心田生机盎然。祭扫先祖,就是回忆他们留给我们的温暖和善良。
2
天气暗得有点沉的时候,我才挤上火车。雨在纷纷扬扬地下,铺张着那种纷纷扬扬的心情。车厢里弥漫着一种鸭棚臊的味道。走道上人挤来挤去,把原先迷糊的人惊得有点恍惚了。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把行李还往车架上一塞,舒口气坐下来,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是的,坐了车,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回家。火车轮子的滚动,离家近些,再近些。
刚坐下,来不及打量前后左右的人,先是个身影像山一样压过来,再接着一种很浓的异味钻进我的鼻孔里。是一个个子不算高的男人在往行李架上塞东西,塞一个大大的编织袋。编织袋的厚度超过了行李架的宽度。他极力伸长手,使着劲塞,衣襟随着手臂的往上也往上提。肚皮就这样凸显出来,异味是从腰间散出来的,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妖魔们争先恐后出来。他一定有多日没有洗澡了,不然不会有这么重的异味。他好不容易把编织袋塞了进去,拍了拍手,冲我笑了一下。那种笑是挤出来的,有讨好的成分。我认出他来了。
年后上班没几天,我和两个保安用软塑管将水接到厂门外来。过了一个年,只是十来天的时间,厂门外已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夹着散乱的落叶,特别是照壁上,那十来个白铜镶嵌的厂招牌字,已是面目全非了。我们捏住水管头,压力大一点,再大一点,喷射而出的水花翻着斤斗,污渍稀里哗啦稀释了随水流而下。他就坐在厂门口辅助车道旁的水泥隔离带上。他身边有两个鼓鼓的编织袋,一个是棉被,另一个应该是衣衫之类的东西。他大概是走累了,在此歇个脚。他的皮肤很黑,是被太阳不断地曝晒和风雨不断侵食的结果。他五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的褶皱密集而又夸张。当我们要收起水管时,他哎哎地冲我们喊。我们回过头看他,目光在问,有什么事吗?
“我能喝一下水吗?”他胆怯地问。
我们告诉他,这水不能喝,这是自来水,喝了会拉肚子的。
“没事,没事。”他连连说。
他咬住皮管,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看样子,他已经十分口渴了。他喝足了水,用衣袖抹了一下嘴角,再冲我们笑了笑。那是感激的笑。我们能让他喝口自来水,他已经很感激了。一个人口渴到极致还舍不得买瓶水喝,可见他的日子过得多艰辛。一个人,让他喝了一口自来水都在千恩万谢,可见,他有多少次,讨一口自来水喝都被拒绝。
就是他这个样子,我把他牢牢地记住了。
就在前一天,有个网友向我传了张照片。他说他自己拍的。背景是个工地。主景是个民工,他坐在一个土包上,也是五十多岁的样,脸很黑,脸上的褶皱与他一样密集而又夸张。他右手捏着一个馒头,馒头已被咬了小半,嚼动着,像青蛙鼓着腮帮子。手指像老树根一样,上面泥巴依稀可见。网友说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扯拽了几下,他才拍这张照片。此时,我的心也被扯拽了。照片上那个人与他在重叠。
他似乎也认出了我,朝我咧嘴一笑,问:“也回去过清明?”
我点了点头。
他的问话,向我透露一个信息,他也是回家过清明。我想,这车厢里的人,有很多是回家过清明的。
他的表情开始丰富起来,丰富的是惊喜的内容,惊喜能在这个车厢里遇见我,有个熟人,在旅行中会少些孤单。看他丰富的表情,我心里晃了几下。我想起他大口大口地喝水的样子来,那种隐藏着的迫不及待,还有喝完之后冲我们一个感激的笑容。一个人,因为让他饱喝一口水,时间过去几个月,仍然留存在记忆里,仍然要表示感激,可见他对温暖是多么的渴求,哪怕一点,也是弥足珍贵。是的,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在势利盛行的当下,遭受拒绝白眼甚至辱骂是再经常不过的事了。犹如我一样,我何曾不经常受到拒绝白眼甚至辱骂呢?我们卑微的灵魂,胆怯地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人世间行走。我们脆弱得像燃烧过后的稻草,一个轻蔑的眼神,一个歧视的词汇都会产生致命一击。劳作、艰辛、困苦、漂泊、未来的下落不明,还有孤独、迷茫、疼痛、幻想,让我们挣扎、坚守、寻找善良与温暖。我们,有一点点温暖,哪怕是一根火柴燃烧的温暖,那么微弱,被我们感知触摸了,也会像冬日的阳光照在背风墙上,让我们流连忘返。
我喜欢我自己,也就喜欢上了他。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另一个我。喜欢他也就是喜欢我自己。于是,我与他聊起来。我喜欢文字,喜欢用文字钻探进生活琐碎处。我有意识地引导他,引导他翻开生活中一些琐碎来。他说他一直在外面打工,没有固定的职业,打了二十多年工,生活没有多大的起色。老婆四十岁那年死了,儿子也不怎么争气,没有考上大学,又不扎实做事,整天扎在网吧里打游戏。唉,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说他儿子的老婆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说他最担心的是儿子能否成个家。儿子未能成家,做父亲就算没完成任务。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以前,削尖脑袋都往城里钻。城里,没有房子,就等于没有老婆。他的叹息是在为未来担心,不是为他自己,是在为儿子。他说他五十多岁的人,黄土已埋到脖子边,自己的未来,那是一点想法都没有。唯一的是儿子。他说他没存到什么钱,随着年龄的增大,挣钱越发艰难了。他说他年轻时在厂里做保安,年纪大了被一脚踢出来。现在他在工地上干活。工地上的,那是拼力气拼汗珠子,他有了明显干不动的感觉。他说没本事真没用,越老干的活越苦越累。过几年,工地上的活干不动了,不知道去干什么。想来,只剩下捡破烂了。他说,未到蹬腿的那一天,总要想办法活着。他的话一步一步把我的心收紧。我差一点流出眼泪了。我们心情不能再沉重了,我拐过话题,说到清明扫墓上来。他告诉我,原本是不想回去,来回一趟要花费很多。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不心痛,只心痛钱。但不回去又不行。家里只有他了,不回去,祖先的坟头就杂草萋萋了。父母亲爷爷奶奶的坟头总要去扫一下。不去扫,别人会以为会是没有后人的坟头了。父母亲爷爷奶奶在地下会不安的。聊着聊着,他突然问我:“你比我有文化,你说说,祖先是不是存在?他们的在天之灵,会不会保佑我们后人?”
我没办法回答他。真的,我没办法回答他。祖先其实就是一个概念,追寻我们从哪里来的线索。说祖先保佑我们,只是我们精神上自慰的需要。他见我没回答,叹了一口气:“像我这样没用的人,想来祖宗也没啥本事,想保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心又被他的一声叹息扯得很疼。在我们乡下,有句很土的谚语:尿床怨屁股,欠债怨祖宗。怨祖宗没有保佑后人,以致生活得十分艰辛。对面饱经沧桑的他,艰辛的生活使他无时无刻产生怨恨的情绪。恨生活太无情?怨世道不公道?怨自己没本事?似乎都不好怨。生活是太无情,却有那么多人活得滋润;世道是不公道,却有那么多人功成名就;自己没本事,却付出了一辈子的艰辛和努力。似乎都不能怨又无法怨,那就怨一下祖宗吧。是注解还是无奈的哀伤呢?我不知道,一种疼痛,从心里发生,传导至神经末梢。我想起我自己,努力、奋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已过不惑之年,仍是一事无成,剩下的只有挣扎。自己,已经看不到希望的尽头,转身把目光放在儿女身上。我们下一代的未来,也掉进下落不明。这一切一切的失落,让我们怨愤不已。我们无法怨世道,无法怨自己,无法怨生活,我们只有去怨祖宗。我惊悚了一下,越来越淡化回乡扫墓的心愿,是否是怨恨在作怪?越来越多人,不想回乡扫墓,他们是否与我抱着同样的心情。我的心,稀里哗啦崩塌了。
我想起年迈的父亲,他从地摊上买回一大叠看风水的书。他说他要学会看风水。他说他不相信那些风水先生,他们尽糊弄人,他们不会尽心的。他说我们家里,出不了一个能人,是因为祖上风水不好。他要学会看风水,找一块风水宝地,他百年之后,安葬于此。他无限憧憬:“后人就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看到父亲无限憧憬的眼神,想着他在夜灯下戴着老花眼镜苦苦啃读那些风水书籍,我的心都碎了。儿女们的无能,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找不到丝毫骄傲的感觉。他也是有怨的。他没办法怨自己,也没办法怨儿女,更没办法怨其他。他只有去怨祖宗,怨祖宗未曾葬到一个风水宝地。祖宗是愿意保佑儿孙后代的,就像爷爷关爱父亲,父亲关爱我们,我们在关爱儿女一样。关爱无法出成果,不是关爱不够也不是不努力,而是心有余力不足。我的父亲,他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只能做这样的努力。我泪流满面。
到了老家县城,偶遇了在党报做记者的朋友李。他说也想回去一下,可惜没办法了。本县在广东的一些成功人士,组成了个寻根团。县府隆重接待,他受命来此采写稿件。我苦笑了,王十月有个中篇叫《寻根团》,那些富商豪贵会组团回乡,名为祭祖扫墓,其实是显耀,显耀他们的成功与骄傲。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们要把显耀张扬到极致。
同样的清明,同样的行程,却是不一样的天空。
3
回到家里,雨还在下,只不过是细了一点,纷纷扬扬,用另一种姿态。路边的杂草,枯黄之间冒出些鲜绿,似乎讲述另一种象征。我一下子听懂草的语言。我家的屋子和村里人的屋子,陷入在迷茫之中。我来家门前,父亲已在门口等我。父亲说:“回来了就好,快去祠堂吧,今年要议大事。”
所谓的议大事,就是要重修家谱和祠堂。族人聚集祠堂里,我扫了一眼,已回来了很多青壮年。他们,大概是因为要议大事而被父母叫回来的。往年,他们大多数,只有过年才回来。他们,因为讨生活外出打工天各一方,难得聚在一起,显得特别亲热。他们用微笑和热情招呼我,还有纸烟。哦,倘大的祠堂已是烟雾腾腾,想必,他们已烧了一包又一包了。主事的是邻乡退下来的一个副乡长,在祠堂下居住的本族子弟走出去的唯一能人。他脸上放着光彩,那是兴奋与骄傲所至。他兴奋地告诉我们,陂下村象型王氏宗祠,开出去的子孙遍布三省十八县,男丁人口有近十万,当科级干部的有多少多少,当县级干部的有多少多少,当市级干部的有多少多少,当大老板的有好多。他已经联系好了,要重修祠堂,要重修家谱。钱的问题莫着急,他们会包下来,不用我们掏一个子。我与大家一样,对出了多少能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们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与我不相关。他们的富贵和荣光不会分散一点给我们。只是,他们会掏钱,不用我们掏钱我们才兴趣起来。不用掏钱吗,修就修。王副乡长继续兴奋着:“现在我才知道,我们祖先尊贵着呢。知道不?‘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个王,就是我们开山祖。知道不?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是我们的十一世祖。”王副乡长的兴奋令大家陷进迷茫,在这里坐的,除了王副乡长和我,几乎无人知道,王谢是怎样的鸟,王安石又是何许人也,他们身上的荣光,一点也泼洒不进平民百姓的心田。而我,心头却泛起苦涩,昔日乌衣巷的繁花似锦和高在枝头的堂前燕,今日,不是飞入寻常百姓家,而是坠入寻常百姓。昔日的荣光与今日困境形成莫大的讽刺。何况,这个祖先有假借之嫌,我直接怀疑。我们在叹息自己无能的时候,总是摆出先人曾经阔过的姿态,总是想从历史的尘埃找出一些闪闪发光的蓝宝石戴在自己头冠上。
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比如说我们都在讲我们是炎黄的子孙。从纯血脉上来讲,我们未必是炎黄的子孙。炎黄,只是那个时代的统治者。在他们统治的区域内,有臣民,有部落,有草民,有士兵,还有战俘。他们都会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代代相传。或许,我们的祖先,就是其中的一个士兵,一个草民,一个战俘。说我们是炎黄的子孙,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我们的祖先太平常了,就像风沙过后的一粒尘埃,岁月的风一卷,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后人,记不起先人了,只有笼而统之说是炎黄的子孙。
人类在迁徙的过程中是会产生断层的。我们的祖先有多少次大规模小规模的迁徙过程呢?我们无法从中知道。从王氏族谱发黄的字行间,大体有这样一个脉络。太原——南阳——临安——宁波——临川——建阳——赣州的陂下小村。我站在祠堂门口,遥望北方。看到太原城外一个叫三槐堂小村子里,一伙人在惊慌失措收拾行李准备奔逃。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离开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战争、旱灾、水患。在此之前,中国每一次大规模的迁徙,都是因为战争、旱灾和水患。当他们在新的地方定居下来之后,遥远北方的祖坟成了无人祭扫的荒地。千万里之遥,就是他们有心回去祭扫,也几乎是不可能。如今交通这么发达,飞机、火车、汽车,地球已变成村,回一次家,我乃感到万分艰难。古代,靠步行,千里万里,来回差不多要半年时间。老百姓天天为衣食忙碌,他们只有西北望,可怜无数山。北方的祖坟,野草疯长树木掩盖成了无主之坟,或是岁月风霜水土流失人为破坏已消失殆尽。起初他们还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孙,在哪些地方,有些坟是他们的祖坟。几代之后,遥远的祖先已彻底迷糊。那些最先南迁的人,成了另一个族人的祖先。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后人的祖先。我们的祖先在不断的迁徙过程中,不断地出现断层,每次迁移都是一次记忆的断层,又是一次新祖的确立。清明扫墓,只扫自己知道的祖先坟墓。在这样的记忆断层的过程中,真正祖先被淡忘了,而那些名门望族,那些在历史中留下足迹的名人,成了万千后来者附庸的对象。就像我们说我们是炎黄子孙一样,只是笼而统之的概念。
断层,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联想到当下。当下,成千上万的人涌向城里,涌向沿海发达的区域打工。我们这一代人成了无根的浮萍,我们似乎没有了家乡。没有家乡,也就无所谓故乡。家乡是现在时,故乡是过去时。我们这些没有根的浮萍,每年过年,每年清明,会跋山涉水,回家过年,回家扫墓。当我们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在城里或者发达地区定居下来的时候,家乡成为故乡的时候,他们的后人,还会记得遥远故乡有他们的祖坟需要他们清明时节回去祭扫吗?
每一次迁移,都是一次清明行程的断裂,就像黄河决口一样,行程拐个弯,朝向另外的方向。在此说来,一个家族的族谱修订,是清明行程断口边抛向彼岸的一根绳子。而说我们是炎黄子孙,也是我们的祖先在无数次的迁徙过程中产生了太多的断裂,无数个断裂口之间,需要一根绳子连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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