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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话羊肉

时间:  2024-09-08   阅读:    作者:  何亦聪

  有许多人是不吃羊肉的,嫌有膻味。邓云乡曾在《鲁迅与北京风土》中详考鲁迅日记中所记的在北京时的下馆子情况,结果发现,川、湘、鲁、粤、淮扬菜馆子都有,西餐馆和日料馆子也有,唯独没有的,就是“教门馆子”,所谓“教门馆子”,即是清真馆子,以烹制牛羊肉为主,因此,可以推定,鲁迅是不吃牛羊肉的。赵珩以为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二人皆不吃牛羊肉,此言或许不确,因周作人曾撰《带皮羊肉》一文,论及江南人食带皮羊肉的风俗,又谈到家乡的“羊肉粥”和“蒸羊”,其中有云:

  吾乡羊肉店只卖蒸羊,即此间所谓汤羊,如欲得生肉,须先期约定,乡俗必用萝卜红烧,并无别的吃法,云萝卜可以去膻,但店头的熟羊肉却亦并无膻味。北京有卖蒸羊者,乃是五香蒸羊肉,并非是白煮者也。

  由此可见周作人并非不吃羊肉,他在北京时不去教门馆子,或许是由于吃惯了家乡的带皮蒸羊肉,口味不合的缘故。言及旧时北平的羊肉吃法,最为文人所称道的,无非三种:爆羊肉、烤羊肉、涮羊肉。

  早先听人说起老北平的爆羊肉,还以为是山东的葱爆羊肉,后来才知道那叫铛爆羊肉,不是一回事儿。在过去,铛爆羊肉属于平民食品,老北平最普通的“大酒缸”馆子门外,除了馄饨担,通常都有卖熏鱼和铛爆羊肉的,现叫现吃。邓云乡对北平教门馆子的爆羊肉有很详细的描述:

  一个大灶,上面放大圆下铁镬子,极浅,几乎像一块大圆铁板,只是中间凹一点,下面烧着熊熊的烈火,把切得极薄的羊肉片和大葱丝,一同倒在这块铁板子上炒,一边炒,一边倒点好酱油上去,肉在铁板上嗞嗞地响着,香味随油烟飘散着,炒几下便铲出来,肉极软、极嫩、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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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实秋生长于传统大家庭,饮食起居自有定例,牛肉是从来不入家门的,但每到秋风起时,都要专门吃一两回铛爆羊肉:“院子里升起一大红泥火炉的熊熊炭火,有时也用柴,劈劈啪啪的响,铛上肉香四溢,颇为别致。”现今的北京,铛爆羊肉是难觅了,但要在传统的京味馆子里吃到葱爆羊肉,却是极容易的事情,只不过,从食材的质量上讲,已是大不如往昔——葱没葱味,羊肉也没羊肉味!

  过去北平的烤羊肉,与现在的烤羊肉串或韩式烤肉不同,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或许与韩式烤肉还略略相近些——同样是片成肉片在支子上或铁板上烤,同样是烤熟之后蘸佐料吃。提到老北平的烤肉,首先让人想起的自然是烤肉宛和烤肉季,但这两家烤肉所选用的都是牛肉,真正以烤羊肉著称的则是前门肉市的正阳楼。正阳楼是北平老字号的饭店,早在光绪年间已颇有名气,魏元旷《都门琐记》云:“正阳楼以羊肉名,其烤羊肉,置炉十庭,炽炭盈盆,加铁栅其上。切生羊肉片极薄,渍以诸料,以碟盛之,其炉可围十数人,各持碟居炉旁,解衣盘礴,且烤且啖,佐以烧酒,过者皆觉其香美。”正阳楼烤肉,一是选料精细,二是刀法利落,肉质好,肉片也切得飞薄,且所用羊肉绝非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这就不是寻常烤肉店能够做到的。梁实秋曾描写在正阳楼吃烤肉的情形云:“正阳楼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要小得多,直径不过二尺,放在四张八仙桌子上,都是摆在小院里,四围是四把条凳。三五个一伙围着一个桌子,抬起一条腿踩在条凳上。边烤边饮边说边笑,这是标准的吃烤肉的架势。”过去的烤羊肉也不像现在这样需要孜然、辣子等佐料,有大葱、芫荽、酱油便足矣,正阳楼的芝麻烧饼夹烤肉,也是一绝。

  烤牛肉,涮羊肉,是老北平饮食上的惯例,所以烤肉宛、烤肉季虽然盛名在外,却只以烤牛肉见称,唯有正阳楼这种特别以烹制羊肉闻名的地方,才是例外。夏天吃烤肉,冬天吃涮肉,大约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因为吃烤肉油烟熏炽,宜赤膊上阵,吃涮肉则安居室内,围炉聚饮。光绪年间,严缁生作《忆京都词》注云:“都中朔风虽厉,而风窗之制极妙,围炉聚饮,依然暖若阳春。每至酒家沽饮,辄置一小釜于案,而生切鸡鱼羊豕之肉,俾客自投沸汤中,熟而食之,视进自厨于者,味更鲜美,南中无此风味也。”大抵此时的涮肉尚不以羊肉为主,鸡、鱼、猪肉皆可涮食。唐鲁孙回忆旧时北平的涮肉说:

  吃涮锅子以羊肉为主,什么“上脑儿”、“三叉”、“黄瓜条”加上腰、肝、肚子,光是从羊的身上找,能叫出十多种名堂来。扇个锅子,火势熊熊,热水滚滚,完全是君子之交,淡淡如也。

  这全然是一派冬日情趣。现在我们提起老北平的涮羊肉馆子,映入脑海的自然是东来顺,但实际上,比起前门肉市的正阳楼,东来顺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以正阳楼羊肉的选材之精、刀功之强,所炮制出来的羊肉片,既宜烤,也宜涮,老北平的涮肉不似现在的川式、粤式火锅那样有配料丰富、制作讲究的汤底,亮闪闪的铜锅子里就是一汪白开水,所以,肉质的好与不好,至关紧要。东来顺现在在各地都开有分店,是否还能保持过去的那种质量很难说,但价格总之不算低廉。张中行回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东来顺,印象却主要归结为两点:一是礼貌和气,二是物美价廉。礼貌和气自不用说,重要的是物美价廉。东来顺原是以推车卖馅饼和粥起家,所以在一段时间之内仍能保持其平民化的底色,定价不高,且选材上乘,即以其最有名的涮羊肉为例:“据说羊都是由口外买来,放在自己的羊场,喂一个月粮食才杀,所以肉质肥而嫩,与一般吃草的羊不同。调料也是自制的,就是开设在市场北门对面的天义顺酱园。”想想现在的所谓“涮羊肉”连是不是真的羊肉都令人存疑,其间的分别不啻霄壤。

  我初到北京读书之时,最想一尝的京味美食有两样,爆肚和羊头肉。爆肚不难找,难的是如何找到一家口感令人满意的,倘若烹制者选料不精或火候掌握不到位,那么吃爆肚就成了一件苦差事,这一点,想必嗜食爆肚的老饕都很清楚。之所以想吃羊头肉,肇因于梁实秋的一篇名为《馋》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梁实秋写他在战乱时期离开北平,一走就是七八年,期间最想念的故乡美食,就是羊头肉,待到胜利还乡之后,一个冬夜,忽闻外面有叫卖羊头肉的吆喝声,遂披衣出门,唤来小贩,眼看着他在昏黄的油灯下用薄刀将羊头肉片得飞薄,洒上焦盐,然后端了一盘重回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嘴里,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睡乡。”虽是馋人馋事,但却实在是极美妙的一种情境,所以甫到北京,我就急切地想找家卖羊头肉的尝一尝鲜,惜乎遍寻而不见,着实懊恼了一番。在旧时北平,羊头肉是最寻常不过的平民食品,当时卖熟食的有红白柜子之说,所谓红柜子即是上了红漆的柜子,主要卖熏鱼,白柜子则是没有上漆的柜子,主要卖驴肉和羊头肉,打半斤烧刀子酒,就着一盘羊头肉,有吃有喝,对于平头百姓而言,是无上的享受。吃羊头肉讲究时令,不过立冬,是不会有小贩出摊售卖的。唐鲁孙对卖羊头肉的情形描述最详:

  卖羊头肉的,都带着一盏雪亮灯罩儿的油灯,大概是卖羊头肉的标志。虽然卖羊头肉的主要是羊前脸,还有羊腱子,羊蹄筋,碰巧了有羊口条、羊耳朵甚至于羊眼睛。切肉的刀,又宽又大,晶光耀眼,锋利之极,运刀如飞,偏着切下来的肉片,真是其薄如纸。然后把大牛犄角里装的花椒细盐末,从牛角小洞洞磕出来,撒在肉上。

  除了爆、烤、涮及羊头肉之外,老北平还有一味烧羊肉。所谓烧羊肉,大约有点类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红焖羊肉,乃是将大块的羊五花肉下锅煮熟,捞出之后过油一炸,再加佐料酱油焖炖。烧羊肉一定是有“羊肉床子”的馆子才卖,而且其好处不纯在羊肉,更在那一碗老汤——但凡懂行的老饕,在买烧羊肉的时候,都会向店家讨要一碗老汤带回去,用这碗老汤下面,其妙无穷。赵珩盛称隆福街的白魁烧羊肉,以为烧羊肉不同其他羊肉制法,要在夏至前后吃才好,“为什么呢?就是烧羊肉汤下面,浇上烧羊肉汤,再给你舀上一勺炸得酥酥的烧羊肉。”现在在北京再要找过去的那种“羊肉床子”和烧羊肉,怕是不容易了,我曾在鲁西一带乡间吃过当地所谓的“大炖羊肉”,从烹制方法上看,似乎稍为相近。大炖羊肉以单县一带所制最为有名,又名“红汤羊肉”,但单县大炖羊肉制法极为复杂,定要以羊骨汤为底,选用上好的山羊肉,另加白芷、草果、桂皮、良姜、丁桂、香菜、青蒜苗等多种佐料,故而要吃单县的大炖羊肉,必须到专门的馆子里面去,寻常百姓家里,是不可能有条件配齐品类如此众多的佐料的。鲁西乡间的大炖羊肉则要简单得多,先将煮熟的羊肉过油翻炒,再加料包、酱油、白菜、粉条炖煮,普通人家如有红白之事,宰杀一只活羊,搬几颗大白菜,提一捆红薯粉条,焖上一大锅大炖羊肉飨客,便已是极体面实惠的法子。鲁西一带乡民大多食量甚豪,端一海碗大炖羊肉,就着五六个馒头,顷刻即能下肚。

  大体说来,北人食羊肉较南人为多,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则北方天气苦寒,而羊肉性温,隆冬之际,三五好友围着一盆羊肉汤锅小饮,热气蒸腾,确是件极惬意的事情;二则,南方羊大抵皮厚而肉少,周作人到了北京之后怀念浙东的带皮羊肉,深为北人食羊的弃皮而专吃肉感到惋惜,实则北方的羊皮薄肉多,若照浙东人那样带皮而食,反为不美。若说有哪一种羊肉烹制方法南北皆宜、遍地可见的话,那大概就非羊肉汤莫属了。

  羊肉汤究竟起于何时,已无从考证。《清稗类钞》中曾记有“羊羹”一味:“羊羹者,切熟羊肉成小块,如骰子大,鸡汤煨,加笋丁、香蕈丁、山药丁。”以鸡汤煨煮羊肉,实在难以想象,因为据我们一般人的想法,鸡汤的“鲜”与羊肉之“鲜”,多少有点不那么相容。就地域而言,北方的羊肉汤口味大抵浓郁刺激,我曾在北京喝过一家羊肉汤,自称是老北平风味,汤里加了韭花酱、豆腐乳,一股子卤煮的味儿,颇为不惯。山西人称羊肉汤为“羊杂割”,实际上也就是羊杂汤,不重“肉”而重“杂”,是其特征之一,汤中又往往洒有大量的葱花,北方大葱的辛辣之气混合羊杂本身的腥膻之气,形成一种特有的颇具刺激性的香味,这种风味,喜欢的人极喜欢,不喜欢的人,恐怕闻一闻就要紧皱眉头。豫东、鲁西一带的羊肉汤有白汤、红汤之分,红汤系当地传统制法,白汤则是外来饮食冲击下的产物,这一地域的人,口味咸重,所以红汤羊肉在过去一向是主流。所谓“红汤羊肉”,实际上就是烹制之时加了一些色泽较重的佐料,汤中的羊肉,亦不同于“白汤羊肉”的片状,而是切成较大的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原是梁山泊地带的旧习俗。我曾在梁山县城里的一家传统羊汤摊子吃早点,见一磊落大汉,甫落座即高呼要一大碗羊肉汤,多加三两肉,再来二斤葱油烙饼,当地的羊汤馆子都有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肉可多可少,按量付钱,汤则可以无限制地免费续加。这大汉食量着实惊人,三两筷子就将碗里的肉捞得干干净净,然后喝汤吃饼,二斤饼堆在盘子里,满满当当,汤是喝了一碗,再续一碗,前后足足续了有十几次,饼也吃得一点渣都不剩,他才抹抹嘴,鼓腹而去,这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为酣畅淋漓的一次“吃”。近年来,因白汤羊肉的传入,该地域的传统红汤羊肉已渐行衰落,城市里或者县城里,都已极为少见,恐怕只在乡间还有留存。

  南方的羊肉汤,口味多内敛醇和,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自然当属苏州的“藏书羊肉”。“藏书羊肉”历史悠久,早在清朝即已声名远扬。藏书羊肉馆子在苏州、无锡、上海一带遍地皆是,其盛况并不比沙县小吃稍减,只是江南人吃羊肉极重时令,不像北方人羊肉汤是可以一年从头喝到尾的。一般说来,专卖藏书羊肉的小店都在阳历十月下旬开始营业,一直到次年三月下旬歇业,每年的营业时间大致在五到六个月之间,不卖羊肉的时候,铺面也并不关闭,而是改卖其他货品,诸如服装、鞋帽、饰品、布匹之类。藏书羊肉的特殊之处主要在于其烹制的过程而不在佐料,佐料是简单到了极点,除了盐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放,而烹制过程则据说必须用一种杉木桶,用这种木桶熬煮出来的山羊肉,格外温醇平和,火气全消,但具体用木桶怎么煮羊肉,我不曾亲见,无从知晓。藏书羊肉馆子虽只在十月底到三月底营业,但每日营业时间却是很长,多年前,我在苏州求学的时候,深夜不眠,到凌晨一点仍无睡意,遂与室友出门寻觅饭馆喝酒,只是时值寒冬,各店铺都歇业甚早,我们正冷得浑身打战几欲放弃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家挂着“藏书羊肉”招牌的小店还亮着灯光,顿时大喜过望,急步入内,索羊肉汤锅一盆,另加白菜、粉条、羊血少许,啤酒几瓶,直喝到四点钟,通体俱暖,方才回宿舍昏昏睡去。几乎所有的藏书羊肉店都会有羊肉面出售,所谓羊肉面者,即是用藏书羊肉的肉汤煮面,羊肉多寡则根据食客意思随意增减。谈到苏州面食,饕客多盛称朱鸿兴、陆振兴的苏式面或昆山的奥灶面,陆文夫在他的小说《美食家》里更是大肆渲染过一番,令人读之垂涎,但我在苏州生活了三年,或许是此类面馆已大不如前的缘故,唯一印象深刻的面食,竟是只有这碗羊肉面。《清稗类钞》中曾有关于旧时上海先得楼羊肉面的记载云:“上海有先得楼者,售羊肉面,有名于时,盖绵羊之肉也。兼卖羊膏,亦大佳。”这条记载,让人不自禁地想起藏书羊肉面,只是以绵羊肉煮汤下面,甚奇。

  若说吃羊肉之多,吃法之简单、粗犷,还是要属西北、内蒙地区。汪曾祺一生游历甚广,但始终认为最好吃的羊肉是内蒙的手把羊肉。为什么是内蒙而不是新疆或哈萨克呢?因为内蒙草原上盛产一种野葱,羊吃了这种野葱,肉就不膻了,也只有这样的羊,才适宜做“白煮全羊”:

  整只羊放在锅里只煮四十五分钟(为了照顾远来的汉人客人,多煮了十五分钟,他们自己吃,只煮半小时),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点作料(原来只备一碗盐水,近年有了较多的作料)吃。羊肉带生,一刀切下去,会汪出一点血,但是鲜嫩无比。

  这样的“白煮全羊”,恐怕不是人人都敢吃的。吾乡人嗜食羊肉,其烹制之法,除白煮、大炖、红烧外,主要以烧烤闻名。所谓烧烤,其实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烤羊肉串”之类,吾乡烧烤,多是悬挂一只剥好的整羊在木架之上,论斤卖,现吃现割,割下称好后切作大块,放在铁支子上烤,另有一碟椒盐、一碟孜然、一碟辣椒面,烤熟的肉用大托盘端上来,蘸佐料吃,再以羊血制羹、羊骨熬汤。饭前有麻辣羊血羹开胃,饭后有羊骨清汤“溜缝儿”。夏日傍晚,三五好友在烧烤摊前小聚,随意掂配上几个凉菜,搬一桶扎啤,着实惬意。悬挂整羊于摊前,亦有“示诚”之意,因近年饮食安全问题甚多,在缺乏保障的小摊贩处,要吃到真正的羊肉,恐怕都已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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