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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红

时间:  2024-09-08   阅读:    作者:  余 伟

  1

  对方仍旧是忙音,千惠准备先将眼前的饭菜解决掉,然后继续拨打。

  第一口饭下肚,她只拣了片菜叶配配,便起身拿她早上自带的鱼生去了。隔壁饭摊送来的菜尽管一天一个花样了,千惠还是觉得口淡。

  暑假里,东园区还有六个班在上课,刚刚开招的西园区竟然也满了七十人,她总是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使,午饭,自然只能在办公室里将就咯!这鱼生是天健下班时特意去东门菜场买的——千惠在浦边长大,从小爱吃眉姨咸货摊儿里的东西——从这点来讲,天健还真是个难得的好老公!腥腥红红的这道生菜,据说原始的温州人就百啖不厌,千惠今天尝来,感觉依然如此,只片刻工夫,大半碗米饭便落了胃肠。

  许是周身的血液都改变了方向的缘故,千惠的头脑中一派混沌,园里的所有事务统统靠边,两个词语开始回旋——“女儿”、“读书”。整个上半天,大忙人缪思宇的手机里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音,于是临近中午,她便改打老同学的办公室电话了。她坚信,现在,只要他肯出马,还是有办法帮她实现夙愿的——让她的多多进入那所名校。

  听筒嗡嗡地响,低低的频率一成不变,惹得千惠思绪飘然,不觉回味起了自己走到半途的人生。“美女园长”、“民办教育之星”,媒体上惯用的溢美之词似乎已经勾勒了她的总体形象,可是,为什么心底有个角落时常会隐隐作痛?为天健么?还是多多……高中一年级,选择从“小红”更名为“千惠”,这个“女人”就宣布了与另一个词——“弱者”的决裂。二十年的打拼,却越来越迷乱,到底是人把握了命运,还是命运让人无可逃离?多多一点儿不像她——最先是外貌上,眼睛没有母亲的深邃,鼻梁不如母亲的精致,连皮肤也是黑不溜秋的,就和她爸天健一个模样。然后便显现了性格方面的懦弱……五六年前,当周围的人向事业蒸蒸日上的千惠投去羡慕的目光时,她总能骄傲地微笑,然后在心里默念:“多多啊,别的无法改变了,将来在成绩上可别给妈丢脸!”如今连这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落榜了的多多要想读上“外国语”,唯一的途径就是求助于神通广大、近年来潇洒游走于政商两界的同学缪思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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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嘟——”的声响渐渐由模糊重又清晰,千惠感觉到力已经接回来了。低头审视自己的坐相,忽然意识到,刚才饭后短暂的走火入魔导致精神萎靡了,她必须马上调整自己。她知道,下午三点钟之前,她得整理好“千惠幼儿园”的宣传资料,记者会来,还有,最重要的是——她只能以敏捷的思维、亲切的语态,出现在老同学的电话的另一端。她是千惠,她别无选择。

  2

  橱门在绿衣的两手间半开着,她已经盯着中间的那一套大襟本装看了很久了。

  淡粉中隐含着浅浅的紫——就是它,陪伴了她那段缤纷的岁月。她记得,应该还有一双原配的软底鞋的,粉红的面,缀以紫色的绣花,上一次整理的时候把它锁进鞋柜子里了……

  绿衣不觉低头看自己的脚,并且绷起了左脚脚尖,她发现,一种欲望回到了身上——吸腿,抬腿……还能跳吗?离团的时候,思宇拿重金买下了它——她曾经穿着演出了三十六场《旧事·女人》的舞衣。现在,这件只用来纪念的演出服就这样静静地蜷缩在一个特定的角落里,而有关舞蹈的所有记忆都已经凝固、封存。只有在她走进贮藏间,打开左边最后一个橱柜的时候,曾经跳跃的一些色彩才会从雪纺柔软、飘忽的多重褶皱间施施然欠身出来,向她羞涩地作揖,喃喃地低语。

  一个节目,让她绿衣成名,也让她绿衣成熟。许多画面叠加在眼前,她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旧事·女人》,刚刚从舞院毕业,茫茫然的绿衣;

  《旧事·女人》,大汗淋漓,排练厅里发誓要把握好首次亮相机会的绿衣;

  《旧事·女人》,舞台上大放异彩的绿衣;

  《旧事·女人》,化妆间里泪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绿衣……

  思宇,在绿衣被分配到本市歌舞团工作后的第三场演出中,就让天下所有的人知道了一个事实——他爱她。

  思宇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绿衣至今想来,她在他面前总是丢失意志,恋爱、结婚、怀孕、辞职……无一不是按着他的思路行事。素素曾经掰开她的右手掌,说命运都写在那儿,她似信非信,现在,她倒希望素素能马上回到温州,出现在自己身边。

  六年之前的某天,思宇温存着,绿衣你在家安心保胎吧团里别去了工作不要了,绿衣心里满是幸福和感激;前天绿衣说儿子大了,上幼儿园后自己想开家店,思宇愠怒着,绿衣你是亮亮的妈思宇的妻怎好再出去打拼使缪家蒙污受诟,绿衣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橱门“吧嗒”关上的那一刻,绿衣听到了思宇回来的声音。她把右手略略张开,怯怯地瞟一眼,依稀记起了素素曾在某处比画,说“这一条,用来破解……”攥拢了自己的右手,放在胸口,绿衣准备今晚做最后一次努力。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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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素想好了,明天就回温州。

  在北京待久了,特别想家,想家里妈妈做的鱼丸、鲨鲞、江蟹生……提起其中的任何一样美味,素素仿佛都有万千话语可说,又因为从不曾亲手操作,所以总被老乡们笑话为“嘴上功夫了得”。素素偶尔也辩解一下——其实这不能怪她,是母亲的手艺太精巧了;多数时候,她表示默认,于是在收获周围人艳羡的同时,她再一次体味了母爱的温软。

  不过,这次回去,有些问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答对。自从去年正月里素素经不住逼问,告诉母亲,那一段感情早已告吹,她就不断地接收到来自长辈和长长辈的叮咛,什么“年内一定要……”、什么“莲香阿姨也给介绍了个,温州的,条件挺好……”

  素素从来不是个独身主义者,却不经意间一晃就到了二十九。同学好友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不要说家人,连过去最最亲密的伙伴绿衣也规劝起她来——“不要追求完美,生活不是舞台。”经历了由女孩到女人的蜕变的绿衣,过去一直是惹人怜爱的乖乖女,也是老班长素素关怀照顾的对象。记得还在省艺校时,素素偶然间瞥见绿衣摊开的手掌上的纹路,装模作样地分析了一通,绿衣却听得眼泪汪汪,最后两人都将右手握在了自己胸前,发誓要考上“北舞”,改变命运。后来,她们果然在这个中国舞蹈的最高学府里相聚了,并且先后成为了古典舞系和编导系的佼佼者。令姑娘们惊叹的是,毕业时,素素争取了留校,留校后又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若不是母亲电话里强调后天就是表妹橙子的宝宝周岁庆典的日子,她想,能拖延几天就再拖延几天,虽然魂牵梦萦家乡的风物,却实在没准备好怎么去抵御母亲、舅舅、外婆、外公共同的“迫嫁”行为。

  上一次去探望父亲,父亲也谈到了这个话题。小白、江涛、木木,不能不说他们都很优秀,可是素素就是止不住地会在心底里将他们和自己从小百般依恋的、完美无缺的父亲相比——尽管,他曾经如此如此深刻地伤害了她们母女。素素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年秋天,她刚上大一,远在北京的她正纳闷母亲长久不寄自己爱吃的海货来,同乡手里的一张晨报立时让她天旋地转——那个高大慈爱的父亲面目全非,那个坚强的家庭顶梁柱坍陷倾圮,那个威严正派的银行行长轰然倒地……梦魇一般!惶惶然,素素也跟着众人上去辨认,原来是一个善使权术、风流成性、一无是处的人间恶魔……

  素素想,她还是怕。明天回去,她依然只能消极应对。

  4

  华侨饭店豪门厅的酒桌是至少要提前一年预订的,橙子感觉自己这回太幸运了,跟婉妍姐一说,居然搞定!不是酒菜的品质问题,而是酒店的档次——如果宝宝的“对周”仪式因为仓促而不能在市区最中心的五星级饭店里举行,她宁可无限期地推迟。婉妍姐自有婉妍姐的魄力,橙子预备等会儿过去好好敬她个满杯。

  橙子今天化淡妆,一种与镜头前不一样的韵味。节目需要她光彩熠熠,她便一度将自己的形象交给了造型师,现在渐渐不同——而这一日,绝对是个例外的例外。除了眼睛和嘴唇,她不敢对自己脸上其他部位再有丝毫明显的修饰,尤其是鼻梁。

  从柳市镇出发的公公、婆婆,以及大姑、二姑、三姑,大约四十分钟后就可以到达,橙子提醒自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能有半点儿差池让人抓了话柄去。曾经,为了其中某人的一句话——“就是电视上的那个主持人?她不长了副‘棺材背’么!”她真的没少受罪。在天下女孩日思夜想着垫高鼻子的热潮中,橙子悄悄然走进整容医院,生生地将骨头挫去。

  ——她嫁的是世超,倪家的三公子。温州城内一石的财,柳市倪富贵独占了八斗。

  仿佛一切都是她在张罗着,倪世超仍然“正在路上”。客人来了才三分之一,橙子就觉得这样招呼应酬着,比她连续录制两期节目还累。

  素素倚坐在窗边那一桌贴墙的位置上,优雅地笑。橙子心里不禁一阵感动,姐妹情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小时候,素素是她学习的榜样,现在,这个美丽的研究生姐姐依然是她的骄傲、她的精神依靠。挨着素素坐的,应该是莲香阿姨了,橙子认为自己多少有点不方便近前。

  莲香阿姨擅长做媒,这会儿一定已经在给素素掰着指头细数男方的优厚条件了。是的,当年莲香阿姨给她橙子介绍过整整一打,她却一个没听入耳,面也不愿见一下……

  是着了什么魔?她痴痴地恋着齐大同。全台上下属他没权,属他没钱,连样貌也还算不上周正……她想过要冲破一切阻力与他结合,甚至,不惜私奔……但她最后实施的是割脉……躺在病床上,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与过去决裂。爱情,她已经享受了极致;接下来的事情是,经营婚姻。

  不管形象是不是有点凌乱,橙子还是先进洗手间整了一整,然后才往大厅门口走去。她估算了下时间,她那非隆重场合不轻易亮相的公公婆婆差不多可以大驾光临了。既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本市最最著名的公子倪世超爱上她,并且主动许以婚姻,橙子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会让倪家的人了解她,喜欢她的。准备好了表情,橙子来到了电梯前。

  5

  如果从来不曾走出过那个叫做枫林的村庄,现在该是怎样?对着黄昏,婉妍常常这样想。

  从永嘉的山头地到瓯北城镇,阿海哥一起;从江之北渡往繁华的南岸,阿海哥在身旁;从呕哑嘲哳到珠圆玉润,阿海哥一起;从日夜兼程到生活安耽,阿海哥在何方……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空落落的院内,凄泠泠的两人。昆曲传习所的老前辈们乏了,只留新收的两个徒弟在此练功。

  “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

  “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

  一折《玉簪记·琴挑》,将两个远离山村寄身剧团的孩子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一起。

  “妹妹想家吗?‘山水冰冰,蚊虫叮叮’,哈哈哈哈……”

  “你以为只有你还会讲枫林土话么?‘爬山岭,吃麦饼’,呵呵呵呵……”那钝钝的乡音出口,小婉妍不觉心中一阵快意,与整日价演练的昆曲纤细清越的唱念不同,麻酥酥的震颤感经由口腔,送入耳蜗,复又捶打着心扉。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少女婉妍不止默契于与阿海哥的一旦一生的戏剧合作,更欣喜于舞台下师兄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师父说,阿海和婉妍将潘必正、陈妙常演活了,“你们真是一对玉人儿!从此,《琴挑》中有了你们的呼吸,你们的生命再也离不开《琴挑》的声音。”

  可是他们决计要告别师父,告别昆曲了。对师妹的承诺,使阿海的责任心暴涨,与其在永嘉昆曲华丽的旧袍下苟延残喘,不如抽身跳脱,或可以另披新裳。

  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却有勇气来到经济更为发达的瓯江另一岸。起初,阿海在舞厅里唱,每晚赶场,却怎么也舍不得婉妍去那些娱乐场所亮一下相;后来,婉妍做起了服装批零的生意,城西街两对排的店面,阿海来得最早去得最晚……再后来,就完全转到珠宝行了。也是阿海有眼光,婉妍认为,自己当时纵有一万颗胆,也不敢将辛辛苦苦刚刚攒成的第一桶金,拿来做完全陌生的玉器投资的本钱的。他,承担了一切风险和劳累;而她,堂堂皇皇成了老板娘、董事长、珠宝行业副会长。

  “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人/不断送青春——”

  瑞安,阁巷,飞机残骸,面目全非的尸体……只道是又一次远行,却原来死别生离!

  十多年了,把珠宝行打理好,是婉妍的第一责任,把儿子抚养好,是婉妍的第一义务。她希望,她的阿海哥在天上能够看到,能够微笑……

  对着黄昏,婉妍常常这样想:“如果从来不曾走出过那个叫做枫林的村庄,现在该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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