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莫斯科红场的那座朱可夫雕像是力图在稳健与躁动之间保持平衡;那么,乌拉尔军区司令部大楼前的这座朱可夫雕像则已完全冲破了这种平衡,他内心的躁动再也压抑不住,整座雕像充满了剧烈的动感,犹如一股冲天而起的狂飚。
朱可夫心中不服啊。
四
乌拉尔军区司令部大楼和我们落脚的伊谢季宾馆在同一条大街上,相距不远,那天早晨,我和谢方权秘书走出宾馆散步,向东转过两个街口,就转到了乌拉尔军区司令部大楼前。这时正是军营早操过后,大楼四周的马路上有一些士兵挥动着大扫把在打扫卫生,一位俄军军官正在转悠着检查打扫卫生的情况。看来,天下军营都有一些相同的节奏和韵律。俄国士兵早晨打扫卫生的情景,和我们中国军营每天早晨打扫卫生的习惯多么相似。看到这一幕,一种亲切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多年前曾写过一首《冬季,我思念天下士兵》的诗,此刻又一次体验到了这种情感。
乌拉尔军区司令部大楼地面以上有四层,地下还有一层,露出了半截窗户。整座大楼的下半截是花岗岩墙体,显得庄严稳重。大楼两侧的花园周围,排列着一个个又粗又矮的铁桩,用一条手臂粗的大铁链连成护栏,使人联想到军舰甲板,联想到波涛汹涌的海洋,联想到狂风巨浪。
朱可夫在这里当司令员的日子,他的内心肯定波涛汹涌。
我们从司令部大楼前返回宾馆时,在路上遇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左手臂弯里挎着一只提包,右手拿着一束刚刚采摘的粉红色鲜花,身子一摇一晃地向司令部大楼方向走去。……那天早饭后,我们参观团全体同志都到朱可夫雕像前去拍照留念。
俄方陪同人员介绍说,这座朱可夫雕像,是叶卡捷琳堡市民为了纪念卫国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于1995年自发捐款建造的。叶卡捷琳堡的市民们认为,朱可夫是卫国战争中最杰出的英雄,他到乌拉尔军区来担任司令员,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都是乌拉尔地区的光荣,乌拉尔人民永远怀念他。这座雕像的基座上镌刻着一段俄文文字:“乌拉尔人民献给朱可夫元帅”。雕像基座上摆放着八九个塑料花圈,有的花圈是红花,有的花圈是白花。我眼前忽然一亮,在这些塑料花圈上面,台阶的正中位置上有一束粉红色的鲜花。它正是早晨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位白发老太太手里拿着的那束粉红色鲜花。原来,她是一早到这里来向朱可夫雕像献花的。
经历过战争灾难的国度,人民崇拜战争英雄。朱可夫走出了莫斯科,却更深入地走进了人民心里。在叶卡捷琳堡的市民们看来,莫斯科历来对朱可夫不公,莫斯科的那座朱可夫雕像也雕得不好,那匹战马的行走动作看上去很别扭。他们要在叶卡捷琳堡雕出一座能够真实反映朱可夫英雄性格的雕像。必须承认,乌拉尔军区司令部大楼前的这座朱可夫雕像,比莫科斯红场外的那一座生动多了,对朱可夫的性格刻画得“真实”多了。
朱可夫和我们中国的彭德怀元帅一样,出身于贫苦农民家庭,来自生活底层,他和劳动人民有着一种天然的情感联系。真正的英雄都是懂人性、重人情的。对此,我们过去曾长期产生过误解。我从古今中外一些著名战将身上发现,他们的情感世界中有一种共同的“基因”:他们无一例外地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同情穷人。
我想起了朱可夫回忆录中的几个场景。朱可夫13岁那年,父亲送他到莫斯科去学皮匠。他写道:“妈妈给我包了两件衬衣、两副包脚布和一条毛巾。还给了我五个鸡蛋和几块饼,让我在路上吃。……然后,妈妈对我说:‘好吧,儿子,上帝保佑你。’说完,她就忍不住伤心大哭,并把我紧紧地搂抱在怀里。父亲的眼圈也红了,眼泪不住往下淌。”走出村子,朱可夫想起在三棵橡树旁边那块地里和妈妈一起割麦子的情景,他当时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他问妈妈是否还记得。妈妈回答他说:“孩子,我记得。当妈妈的对自己孩子的一切,都记得。只是有的孩子不好,他们往往忘记了自己的妈妈。”朱可夫回答说:“妈妈,我绝不会那样!”
朱可夫是孝子。他一生都在为战争奔忙,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回故乡去看望父母和姐姐。卫国战争中,在莫斯科会战前的紧张日子里,西面方面军方向的情况一度很糟,斯大林命令朱可夫前去弄清情况,以便稳定那里的防御。朱可夫乘车前往尤赫诺夫地区,到第一线去查明战场情况。经过朴罗特瓦河时,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他坐车经过的地方离他家乡斯特烈耳科夫卡村只有十公里,父亲去世了,但他的母亲、姐姐和她的四个孩子都还住在村子里。他多么想进村去看看她们,但重任在肩,时间紧迫,不能去。他马上又想到,一旦法西斯德军进了村,他们逮到了朱可夫的亲属,肯定会枪毙她们。他在心里着急,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把他们接到莫斯科家里去。三天以后,他派副官冒着危险把母亲、姐姐和她的四个孩子接到了他莫斯科自己家里。两周后,他的家乡真的被德军占领了。朱可夫庆幸及时救出了妈妈、姐姐和姐姐的孩子。朱可夫在经过莫斯科防御前线一个叫美登的村庄时,看到一位老太太在被炸毁的房屋废墟中寻找着什么。他走上前去问她:“老太太,你在找什么?”她抬起头来,用两只睁大的、迷惘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继续低头寻找。旁边行人对朱可夫说:“她因为悲伤而发疯了。”前天德国飞机轰炸这个村庄时,她正在井边打水,她的几个孙子在家里。她亲眼看到敌人把炸弹扔在她家房子上,几个孙子都被炸死了。朱可夫带着极其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这个村庄,走向决战决胜的火线。朱可夫一想起那位老太太,就会立刻想起自己的母亲。老太太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目光,使他永远难忘。朱可夫誓死战胜敌人的钢铁意志,就是这样被浓浓的亲情浇灌起来、被深深的对敌仇恨激发起来的。一个顽强不屈的英雄内心,他的情感之根会在战斗中越扎越深。战争中,英雄同情苦难的人民;和平岁月,人民同情落难的战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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