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不品尝也在。但只有品尝,诗意才会显现。
有了诗意,人生才让人陶醉。
这种陶醉不是一片酩酊,而是像我外公喝酒,喝得很慢、很深、一口口很少间断。
人人都在人生中,但发现人生,却需要特殊的眼光。
甚至,需要特殊的仁慈。
我记得这样一个历史情景。“文革”灾难结束后好些年,几位中年妇女终于零零散散地见面了,见面时都三分欣喜、七分尴尬。原因是,她们的父亲,都是一代领袖,在刚刚过去的政治斗争中,互相剑拔弩张、你死我活,而且全国不知有多少无辜者,因他们的搏斗而遭殃。她们几个,随着她们的父亲,有时得势,有时下沉,直到筋疲力尽,满目苍凉。
她们见面时,大量的历史学家、传记作家还在争吵过往的是非曲直,控诉其间的血泪恩仇。中国的历史,多数由这种争吵和控诉建立,而她们的父亲,一度是历史主角。
她们见面时,不知如何在笑容中负载历史,或在口气中挥走过去——这些几十年前堪称“红色贵族”的姐妹淘。
她们彼此也有太多的质询、疑问、诉说、抱怨,即便在礼貌的交谈中也无法避过,因为这一些早已在音讯阻隔间积储了很多年……
终于,其中一位女士的一句话消解了一切。
她叫陶斯亮。她父亲的官职,曾名列全国前四位,后又被整惨死。
她对昔日的姐妹说:我们的父亲都不在了,我们全都成了没有父亲的女儿——我们还是一样。
这就从政治的眼光,上升到了人生的眼光。
这种眼光,十分不易。因为在中国,早就习惯于把一切人生细节,全都“上升”为政治。陶斯亮逆向而行,回归历史的仁慈。
为什么发现人生的眼光才是仁慈的眼光?
因为人因差异而争斗,又因争斗而扩大差异,并把扩大了的差异当成了真实,做成了真实。
唯有人生存在太多的共同点。发现人生,就是发现共同点,发现沟通的可能。
年迈的皇帝祭祖,仪毕,在陵园门口见一躬身相送的老人。
皇帝凝视守陵老人,皱眉,摇头,叹气,上辇离去。
臣子们不知圣上何意,立即排查守陵老人的履历和疑点。疑点甚多,每条都足以使皇帝皱眉、摇头、叹气。守陵老人一生见过皇室的各色人等,而皇室内争斗剧烈,他又可能划入任何一个反叛势力和篡权集团。
更有确实证据,守陵老人还在清明时节,去那些皇室离异人士荒芜的墓地,烧过纸。
于是,守陵老人被驱逐回乡。
第二年,皇帝又要祭祖。前两天,他吩咐过,祭祖那天要与那位守陵老人谈话。
臣子们一片慌乱。快马奔驰,接回了老人。
那天,皇帝吩咐侍从,扶起跪在陵园门口的守陵老人,上下打量着,又是皱眉、摇头、叹气,然后说一声:“我们都老了,比这儿所有的人都老。”
守陵老人不敢接话。
“初次见面,我们还都是小孩。”皇帝说,“在一起玩,玩蹴鞠,谁摔倒,你就扶谁,但我只摔倒一次。”
守陵老人轻声应“是”,却不敢抬头。他心中想,摔倒最多的皇家兄弟,早已在宫廷争斗中落败。
突然静默。守陵老人知道,皇帝也想到了什么。他想轻声说一句:“我年年去他们坟头烧纸。”但只是想想,当然不能说。
皇帝终于又叹了一声:“都老了,你多保重吧。”
第二年,陵园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这位皇帝和这位守陵老人。他们去世的时间只隔了半个月。
——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的是守陵老人的同龄表弟,一位乡村老秀才。他更重要的笔墨是《内宫蹴鞠》,想来也是根据守陵老人的口述记录皇家兄弟年幼时的游戏项目,但仅留目录,不见文本,所以不知详略长短。
历史反复刻印的,是皇家兄弟间的残酷争斗;遗佚不存的,是童年嬉戏和白头叹息。因此中国历史逮住的,大多是无聊的嘈杂,失去的,却是天下人生。
当代中国有一批落魄文人最喜欢爬剔别人的人生经历,找出一丝疑点“上纲上线”,诬蔑成严重的“政治问题”。文章中,几百万的“叛徒”、“汉奸”、“特务”,都是由这批人爬剔出来,再被政治斗争利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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