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考试,我照例考取了神泉完小第一名。
毕业典礼是在院子里举行的。山乡学校,典礼颇为草草。校长和老师们都作了讲话。他们讲了些什么,我都忘记了。但几位老师的音容笑貌,因了那别离的氛围,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在饥荒年月,他们送这样一批学生毕业,清癯的面孔上都现出难言的表情。乡间孩子,不善言辞,都不懂得和老师道别之类普通的礼仪。但我记得:毕业典礼进行中,我们的队列整齐肃静,最调皮的学生都规规矩矩。离开学校,走出神泉堡的寨门老远,我们都一声不吭,只是频频回头,不胜流连。
既已毕业,父亲也办完了给我迁移户口的手续,我们就准备动身。我要上太原,而且从此要离开家乡,家族中老少都来送行。婶子大娘都说:
“九十呀!到了太原大地方,可不敢忘了咱这穷山沟呀!”
“黑鸡”大娘早提起衣襟来擦泪,哽哽咽咽地念叨:
“到放了假,你可回来呀!”
我强忍住泪水,是我写信要父亲接我走的,我又有什么权利哭泣呢?出到村街上,乡亲们夹道送行。和我一块玩耍读书的同学们,夹在人丛中默默地看着我。我们都不说话,只用目光交流着无数的言辞。到了村口,父亲请大家留步,和大家拱手告辞,然后大步流星从前面上路。我跌跌撞撞跟着他,禁不住时时回头去张望:树木隐掩了房屋,唯有村庄高处,耸立着那熟悉的包拢着庄子的红崖,红崖壁顶,丛生的古柏别意浓浓。蓦地,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呜咽开来……
我的家乡,我生活了十年的家乡,从此成为我的“故乡”。十年间,我在这里劳动,在这里读书,在这里上山,在这里下田,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学会说话……
家乡的生活,成为我最早也最丰富的生活;家乡的语言,成为我的第一语言。后来我的创作道路证明,家乡生活成为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而一方水土哺育了我的个性,在我的创作中渐渐体现为独特的风格。十年家乡的生活,赋予我的是那样丰厚,使我必须说:没有我的家乡,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在一般场合,讲普通话;写作时,运用书面语言;然而,在我构思之初和下笔之前,奔涌在我舌端的则从来都是我家乡的语言。那委实是我文化构成的最基础的母语。
到了太原,见到了奶奶,我离开家乡的那种飘蓬似的感觉暂时得以稀释缓解。和奶奶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和家乡未曾远离!仿佛我依然生活在自己的童年。
终于,学校又到开学时间,我要进入太原三中读书了。奶奶和大伯也突然要回家乡。奶奶住不惯太原,她像一株老树,而树根深深扎在家乡的土地。
送走奶奶的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我坐起躺下,翻来滚去,头疼欲裂,欲哭无泪。父亲鼾声如雷。母亲厉声责问:
“你怎么啦?你不睡闹得别人也不能睡啊?睡!”
我不敢吱声,也不敢呜咽。我蓦地明白了:
我的童年,如梦如幻的童年,在这个晚上结束了。
从此,开始了我的在太原求学的少年时代。
别了,童年……
从1973年初学创作,至今十五年了。创作过程,也是人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懂得了“爱”字的博大含义。而用爱的眼光去关照生活,生活中就充满了爱。
人生是一条奔腾不息的爱河;那么,童年的生活就是那爱河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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