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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相属鸡

时间:  2024-05-18   阅读:    作者:  张石山

  甲

  祥和的羊年、活跃的猴年之后,为新世纪报晓的鸡年即将叩关而至。

  以生肖做文章借属相讨吉利,近年一大时髦,只是记不起蛇年时人们挖掘过什么好词儿夸奖那一条爬虫。

  以血型或属相界定人的性格气质也许有相当的道理:血液的化学成分和生命开始的时间运数不会毫无意义。但把这点意义绝对化或规律化则未免孩子气。

  龙生九种,种种不一。报晓金鸡、雄鸡三唱,是鸡;凤毛鸡胆、鸡鸣狗盗,还是鸡。

  作为传统认可的“六畜”之一的鸡,和人类的濡沫关系由来久矣。就我的角度言,说起十二生肖中的鸡,情感上便有所动静,却是因为家父属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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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

  我父亲长相几分似鸡。小头长脖颈,走道儿向外大甩臂,两条胳臂活像鸡翅膀。手掌不算大,指头细又长,分明两只鸡爪子。吹捧两句,像是弹钢琴的。

  姥姥在世时自嘲:一个女婿“猫头鹰”,一个女婿“柳树精”。猫头鹰是说大姨夫,二百多斤的胖子,瞅着我家老式太师椅半晌不敢落座,生怕挤塌椅架子。柳树精自然是指我爹。这几年我妈离休后常看电视,“动物世界”瞧多了,认识不少走兽飞禽,指着鹭鸶笑出泪花子来:看!那不是你爹!

  丙

  我的父母1944年成婚,说来快到“金婚”时节了。父亲年逾古稀,身体可算康健,精神不倒而性格不老。头脑依然清醒,讲话照例直爽,自我介绍很够坦诚:人老三不贵,贪财怕死不瞌睡。我是既贪财来又怕死,偏偏实在能睡觉!

  不过,我觉得他是老了。依他过人的记忆力讲及当年“过五关”许多辉煌,仍然精确到每个细节;但午饭时连讲带喝酒播送一遍后,晚饭连喝酒带讲又重播。孙女孙男端了饭碗走开,唯有我洗耳恭听他的老新闻。

  父亲一生的传奇经历,便有如他生命的年轮,刻蚀于我的脑海,化作记忆的叶脉。

  至于他的丰功伟绩,多半是曾经如何挣过大钱,就挣钱而论我看老人家也像鸡:吃一爪,刨一爪。

  丁

  视金钱如粪土,或者锦衣玉食有若贾宝玉,温柔乡里滚打过后方才撒手遁入空门;或者便是冻死不下驴扎硬架充门面的穷酸文人。

  我老子太爱钱实在是自幼家境太贫寒的缘故。

  父亲老弟兄七人,祖产仅亩半地。他十四岁打短工,十六岁扛长工,十八岁到太原吃脚行扛麻包。瘦麻筋似的竟能扛得动三只麻包,到十九岁上他就在脚行北工房混成了大工头儿。

  他自己解释说:咱盂县家能受,生就的骡马骨头!

  父亲和老一辈伯叔们,到晚年个个都是哮喘肺气肿,年轻时都太劳碌苦累了呀!

  鸡们起得早,无怪乎天刚黄昏就趴窝要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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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

  麻将桌上调侃停口早不和牌的主儿有这么说的:起得早,不一定身体好。

  我父亲耳聪目明,牙齿锋利,腿脚便捷,发茬浓密而黑多白少,登高上树不亚顽童,身体确是不错。

  但他的养生之道,竟是“不养生”。

  前六十年是想养生而不得。五岁抬水,六岁砍柴,糠茶菜粥;青年时代扛长工而扛麻袋,三十岁后拉排子车牛马似的苦到六十岁。

  晚年退休了,却是既不戒烟又不忌酒,从来不早起,断不了还通宵打麻将,实在不曾有丝毫养生的意识。

  或者说,他活得比较随意。

  雁依时而至,鸡依时而啼,何尝主观刻意而正是顺应自然。有所不为即有所为,父亲随意自然地活着倒像是精通老庄哲学。

  巳

  除了一辈子受牛马苦——或者说为了挣钱而出卖苦力、甚至认为劳动有助健康——之外,我父亲一辈子所受精神挫折也不少。

  他1944年加入地下党,担任过总支书记兼任交通站站长。日伪及阎匪时期都因“通共嫌疑”,几番被捕入狱。灌过辣椒水,压过老虎凳。

  解放太原战役中,他担任我军199师部队登城向导随大军一道攻入太原。不久,地下党员身份公开,老爷子曾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会儿老子可不怕住禁闭了!

  不料,“三反”运动一来,他就被诬陷贪污再入囹圄。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勒令退赔,财产没收。所谓贪污巨款后来得到甄别全数归还个人,精神创伤已是刻骨铭心。

  1958年,由于技术革新成果他作为全国搬运系统劳模出席了北京群英会;到1959年却又在抢运物资时砸断了腿。断腿接好依然拉大车,双腿一长一短照样当队长带头驾辕扛大件。

  更不料“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我父亲偏偏又荣获搬运公司“大叛徒”封号,两住学习班,数度挨批斗。集权专制之下,控告无门。

  已然受开除,又成大叛徒;拆房又卖基,一树要剥两层皮!

  我那老爹却总是高声亮气,气势昂扬;九死一生,生当人杰。

  在乡下时,我曾见过剁掉头的鸡仍然能够扑棱翅膀飞上房。祖母说:鸡狗有十八条命哩!

  庚

  我父亲津津乐道的挣过大钱,主要有两回。

  一回是设立交通站兼而掩护地下工作,和晋冀二分区合资经营过一个店铺“贤德盛”,投入产出过数千大洋,为营救被捕的同志都花掉了。

  二回是建国初期,所谓刘少奇号召发展资本主义那两年,他出资开办过一个裁缝铺“新华国旗店”。雇工数人,机器数台,资金数万。父亲那时刚满三十,俨然青年企业家。运动一来,转眼间被打成“大老虎”。本来可以利国利民利己的一项事业,彻底毁灭。

  有些受精卵也许会变成英武的雄鸡,多数则被吃掉或烂掉。

  命运拨弄,人兮鸡兮,鸡尔人尔。

  辛

  老子人老心不老。

  欣逢改革开放大好政策,他退休后先是买下了汽车搞运输。老家堂弟侄儿们,学到了技术,娶上了老婆,也挣到了钱。

  后来,他又承包了家乡山坡荒地数百亩,集资贷款数万元种植了将近十万株木材树。与一般农民春种秋收的经营心态相比,敢于十年树木远期投资,老爷子果然还不老呢!

  小公鸡说:老公鸡不打鸣,天就不亮啦?

  老公鸡却依然嘶着嗓子吼,小公鸡便不易理解了。

  壬

  决心改换门庭,我那一辈子做牛变马的父亲可谓蓄谋久矣。我读书时整治我的手段之严酷难以一一尽述。在1992年到底父子同谋将我的儿子、他的孙子逼勒到大学里去了。

  育木成林,育人成材,父亲能有如此晚景,幸甚至哉!

  儿子临行前,老爷子借两盅酒力发布了指示三条:一要吃好,有个好身体甚也不怕;二要用功念书,买书不要怕花钱;三是先立业后成家。没有念过书而自通文字的老父亲还顺口来了一段“三国”——赵子龙攻取桂阳后向先帝明志曰:

  大丈夫患不立功名,何患无妻?

  母亲离情如焚,睫泪莹然,年长十岁的父亲宽解她道:

  小鸡子翅膀硬了,终归要出窝呀!

  我在一旁暗想,老公鸡的翅膀也不疲软呢。

  癸

  1993年,即将到来的夏历癸酉年,是我父亲度过六十甲子一轮回之后的又一个本命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年时光却也不过转瞬之间。

  漫长的一生皆成回忆,回忆是老人们赢得的权利。

  我的父亲宣称怕死,他大约已经不得不时时面对那或迟或早必将到来的叩门声了吧。

  希望和祝愿也不过只是希望和祝愿而已,我仍然衷心盼他老人家天运长久。或者说,老一代替我们掮着死亡之闸,我们则延续传递着他们的生命密码。

  生生不已,是太乙洪荒赋予我们的神圣天职。

  那么,让我祝福父亲,祝福与父亲同庚的老者癸酉年吉利。系一条红裤带,买一只红领结。儿孙们都念过那篇课文:

  公鸡公鸡好汉子,

  油亮脖子金黄脚……

  大红公鸡有一朵漂亮的大红冠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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