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个人曾数度组织文界和商界的朋友结为团队回我的家乡游玩。各人都携了家小,大家共同出资包租了车辆,气氛亲切,队伍精干。吃饭,是我老嫂小婶们的家常便饭,甜苣菜、老玉米、蒸山药、烤窝头之类。住宿,就睡堂兄弟家的大炕,烧得火烫。我对大伙儿演讲:妇女儿童若是乐意呢,就算欣赏了乡土气息换一回口味;觉得艰苦呢,也算城里人体察一下山村生活,受一回再教育。结果,妇女儿童俱都满意。吃得新鲜可口,睡得沉稳香甜。游览内容,则干脆避开各种旅游热点、真假名胜,就在我们村的山头山沟攀坡越岭,采山花、摘野果,打山鸡、轰兔子。天空湛蓝,草香袭人,人迹稀少的山野赏心悦目,清冽澄澈的山泉甘芳甜润。野趣不一而足。
更深人静,当分头安排各家去安歇时,在没有路灯的石板铺就的村街上,我特别要大家停下来,请大家仰头去瞧我们家乡的天空。啊!夜空高远,深不可测,繁星无数,浩渺无穷。那是古老的天穹,那是永远年轻的宇宙,那是我们人类熟悉而又陌生的上苍。一刹那,久居城市的客人们都被深深震撼。我想:这是我带给朋友们的最普通也最珍贵的一份礼物了。
山乡虽好,那也只是临时观光者短暂新颖的感受。大家的生活在城里,抛舍不开的种种牵扯着人们。于是,愉快的小型旅游告一段落,我们匆匆乘车赶路回城。车辆下了山,登上通往省城的公路,车窗缝隙钻入的空气已带了污浊的味道。待进入我们这座都会级的城市,也许是在山野间刚刚进行过“空气浴”,大家立即都觉得烟气迷蒙,酸雾辣眼。仰脸望天,视界里竟已不是同一个天空!我们匆匆赶奔,我们急如星火,我不由要问人并且自问:
人们啊!如此急急惶惶、匆匆忙忙、嗡嗡嘤嘤、争争竞竞,到底为了个什么?
除了极个别的例子,看破红尘的隐士与超凡脱俗的智者,他们向往田园珍爱自然,不止口头宣称或者竟然真个去归隐山林,绝大多数人则渴望进入城市。居山庄窝铺者,巴望搬到乡镇;边远县份者,希图调进省城;各省各市呆腻了,又向往首都京城;北京上海何等好,有路子的偏又千方百计闹出国。除了战争恐惧,除了灾荒年馑,没有什么人甘愿在荒村野店老此一生。正如除了前些年当典型宣传的特例某女大学生下嫁贫下中农,人们不免怀疑其欺世盗名的背景,姑娘们嫁人总是依循了从贫瘠山村指向繁华都会的一条不可逆的上升曲线。人同此心,人们几乎是本能地向往富裕,追求繁华。这当然无可厚非。
好比总是报道外国撞车毁机,并不能有助于我们恶劣的交通状况之改善;外国人搞减肥运动,也不能证明我们让老太太爬六楼就多么美妙;国人尚且很穷,惊乎金钱如何可怕怎样万恶,不知是何居心;而片面地强调原始多么美好、发展带来的负面效应多么可怕,分明就是不思进取、自甘落后,讲严重些是在反对现代化!
眼下,城市里的下岗问题日趋突出,责任制以来的农村则连年丰收。城市户口包括县城户口却在明码标价上市出售,财政困难的县份据说以此来搞创收,不知确否。城市愈来愈大,愈来愈繁华,愈来愈拥挤,呈恶性膨胀的趋势;乡下人愈要拥入城来,受城里人的白眼,他们见过了世面反又嘲笑地道的乡巴佬。十多年来,中国新建了多少城市?每一座原有的城市又膨胀了多少倍?而新老城市规模扩大之势仍很劲健,几乎不可遏止。
所谓城市,城也市也。城阙伟岸,市场繁荣。市人熙熙,皆为利来;市人攘攘,皆为利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比肩继踵。近年,几乎所有城市都开辟了众多集贸市场,好生发达火暴。郊农菜户,钱兜饱满;市民职工,冰箱充盈。工薪阶层惊呼物价昂涨的同时,切实地享受到了巨大的方便。各方面生活都有了提高的市民牢骚满腹,满腹牢骚的市民却也不能否认生活水准的稳中有升。
我们省作协机关巷口外即是一处座集贸市场。作家们写了文章换得稿费,眨眼间飞向“酱肉西施”或“青菜贵妃”的钱匣之内。互通有无,皆大欢喜。一位卖老豆腐的大爷,只我见他就从五十岁卖到七十多岁,脏腻腻地愈卖愈老。赚钱多少是个够呢?不休歇、不享受,不旅游、不花费,赚钱究竟图了个什么呢?商人和买卖人偏就是这样一种天性,追钱逐利,锱铢必较。哪儿有需求,哪儿就出现市场;哪里有差价,商人就杀向哪里。攻城掠地,摧坚拔锐。利益和欲望的杠杆驱动着他们,他们满足着各自欲望的同时服务于民众,便利着人群。可以说,没有商人商业商场商品,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城市。
只是,下班购菜高峰,交通拥塞,出租车和小面的也钻入小巷来凑热闹。我单位司机开车出入,几乎天天要“考车”。师傅们与菜贩子还打过两架,胜负未分;派出所几番出面调停,警司警督轮番出没。
城市的内涵却又不仅仅是市场,它几乎是人类社会最初出现国家的象征。君王诸侯,各守城阙;宫殿华丽,府衙森严。政治家策划于密室,军事家攻防在坚城;冒险家寻求着遍地稍纵即逝的机会,建筑家营造着巧夺天工的人间奇迹。笙歌院落,灯火楼台。豪商巨贾,富可敌国。教坊青楼,声色犬马。酒池肉林,极尽奢华。如行星围绕太阳,宿卫拱举北斗,农耕文明擎托起以城市为标志为蔚然大观的中世纪文明。
而悠久的历史与深厚的文明如果不能化育新生,则多半会成为现实的包袱与负担。为曾有的辉煌骄傲,也仅止是“曾经阔过”的满足而已。
即以我们古老的太原来讲,春秋时代水灌晋阳之晋阳安在?唐太宗十八起兵之太原安在?现存太原所依托的明太祖三子晋王分封的太原又安在哉!泥沙俱下的历史长河偶或一只浪头就足以湮灭一代文明。相形之下,人类的愿望尤其是个别人的向往便十分渺小了。当今的太原,早已旧貌换了新颜。也许只是那些古老而有趣的街巷名称,还能多少使人忆起若干历史的残片。
比如,精营街、校尉营、缉虎营:证明着太原古来乃兵家之必争,三太子晋王亦曾拥兵自重。
帽儿巷:对应于靴巷、剪子巷、柴市巷、米市街,该是专营帽子一条街。但又传说系李自成屠城时,傅山先生遗下小帽一顶,闯王开恩封刀,巷子因而得名。
侠义巷:是太原著名窄巷,原称“狭隘”,被人读白了以讹传讹转成“侠义”。
依仁巷:不过是“一人”巷,壮胖的厨师屠户一夫足可当关。
至于“泰山庙”、“文殊寺”、“崇善寺”、“开化寺”、“大钟寺”,这类街巷名称则记录着古城太原曾有的晨钟暮鼓、鼎盛香火。这许多“寺”,已经全部改成了“市”,商家更比佛家强。
古城太原本来城墙高厚,周边九里十八步有八门洞开。自解放军攻破坚城,拆毁城垣,古城已是面目全非。而社会主义曲折奋进数十年,中华民族终于达成改革开放大搞现代化经济建设之共识。与其他许多城市一样,太原拆迁改建弃旧图新十数年来面貌大大改观。古旧而历史而富于文化意味的小巷子多数不复存在。这是好事呢抑或是坏事?答案毋庸置疑:千百万市民宁肯不那么文化而宁愿及早搬入公寓住宅楼乃至别墅区小院。
进入工业社会乃至后工业社会,当代城市的建设更加日新月异。商业集团斗富争雄,民众和政府也不免有向世界展现自己的虚荣。于是,摩天大楼森林般插向天穹,霓虹灯照彻不夜城;高架公路立交桥横空出世,地面地下车流奔涌如海潮翻滚。都市人再也难得看到或无暇去留意窗外的天空。
是啊,窗外的天空。在楼区的间隙,也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哲人正寻找稀疏的星星。星星闪烁朦胧似乎在悲天悯人地发问:你们住在水泥砌成的格子里,坐在铁皮包裹冒着黑烟的笼子里,和大自然那样疏远,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但前进着的历史潮流本身不可逆转。人类付出昂重代价而前进。他们无暇去仰望星空。
以我们特别热衷偏爱的纵向比较法衡量,我国城市建设的速度可谓惊人,变化堪称巨大。尽管豪华的大厦与典雅的亭榭实在无法比较,难分高下。但稍微作一点客观的横向比较,我们面临的状况远远未能尽如人意。尽管城市的扩张蔓延必然会带来成几何级数增长的种种问题或曰负面效应。
停水停电,时有发生;交通拥塞,寸步难行;黄河将变成内陆河,我们穿城而过的汾河流水哗啦啦只剩下在劲歌金曲中咏叹;小脚大娘爬高层住宅楼,煤气供应不曾普及;偌大的城市几乎找不到一处供市民锻炼的运动场,孩子们在巷子里踢球;空气严重污染,人均绿地少得可怜。
发展本身是一柄双刃剑。任何发展中的城市都有发展带来的问题。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一座城市走上现代化,必然要经历它脱胎换骨的苦难历程。需要综合治理远景规划布局谋篇的大手笔。作为一名纳税的市民,出差或下乡回到我生活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首先使人很难开心。我有权享受到新鲜的空气和明朗的天空。至少,我有权发出这样的呼吁。
我省作家协会自成立以来就一直驻扎在太原古城叫作南华门的这条巷子。一条死胡同,一片自成格局的建筑群。承蒙各届领导的努力,上级有关部门多多关照,十多年来亦是拆平房、毁老宅,建起几栋宿舍楼。颇有特色的几处四合院不复存在,驻会作家与工作人员们纷纷搬入洋灰格子垒成的楼房里。评职称怕低,住楼层怕高,亦是人之常情。平心而论,大家的居住条件毕竟还是改善了。至于古老的巷道里摆了几栋风格不统一布局又毫无章法的楼房,现代美谈不上,传统美不见面,作协这样的文化机关本应讲究些的建筑格调实在是无从谈起了。
几年前,从几栋宿舍楼高高地低的窗口南望,还有一片尽管迷蒙也还开敞的天空。如今,大家的视界里有平地崛起一栋十来层的高楼,窗外的天空就几乎被完全遮蔽了。
城市在建设,在发展,在前进。山外青山楼外楼,兀现城市标志的大厦欲与天公试比高。更需要高楼,还是更需要窗外的天空,这一命题久久困惑着我们。而相比于田园牧歌,“困惑”正是现代城市的精神标志之一。对此,唯有制造了本身困惑的城市人自己来思索如何走出困惑。
窗外几乎看不到天空,永远的天空却居高临下森然注视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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