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宇宙也端庄起来了。
我陪着表弟默默地走在通往火车站的那条冷清而又狭长的柏油路上,心里很空旷。本来是可以坐车的,可表弟说想走走。于是就走走。
3天前接表弟电报,说是要来推销海蜇,还没等回话人就来了。表弟是很有出息的,十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刚满6岁,人长得不算周正,可很神气。令我欣喜惊诧的是,他小小年纪竟能画出不错的画,况且艺术感觉很好。当时我曾预言,将来的表弟一定是位画家……
心里想着,就感到空气有些凝重,就感到脚步与路面接触的刹那间产生出了一种预感,人和车辆就显得毫无意义……
“从这里还准备上哪儿去?”我终于先开了口。
“去黄山看看,然后去九江……”
“不是表哥不帮你忙,实在是无能为力,你知道……”
“这没什么,我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回去好好画你的画,多学点儿东西将来对你有用。”
表弟笑了,借着昏黄的路灯,我觉得表弟笑得有些特别。
“常在外边跑,舅妈会放心吗?”
“没什么,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家里我请了个佣人陪她……你有空可到我那里玩玩……”
我知道表弟话里的含义,可我不愿往深处想。
“现在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再说挣多了也未必是好事。”我正要把几个案子讲给他听,话还没出口就让他打断了。
“钱挣多了也未必是坏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真没想到这话出自表弟之口。这两天表弟一直说话不多,眼里时常闪出一种怪异的目光。虽然从外表看是一米七多的大男人,但在我眼里他还不成熟。我终归比他大十八岁。
“会跳舞吗?”
“不会。”
“打麻将?”
“白天工作,晚上家务,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你也该解放解放啦,让灵魂自由些。你看你过的,十多年机关,大学毕业,连个科级都没混上,工资一百六,够干什么的……”表弟声调缓缓的,说完转过脸看着我。
我觉得这气势很逼人,周围的沉静挟裹着路边树丛中透过的夜风让我喘不过气,眼前突然变得浑浊起来。我闭上双眼走了两步,睁开。盯着星光灿烂的夜空,仿佛盯着一块色彩斑澜的怪幕。我时常感到活得很累,也许属于我的只有搭上车坐到站。我心里想着,很难受,便轻轻地说了句:“慢慢……混吧。”
“其实当时我也不想经商,觉得面子上抹不开。”表弟见我不快,转了话题。“父亲病故,弟妹又小,母亲一个人的工资刚够吃喝。顶工后,厂里又不景气,三天两头放假,就琢磨着干点什么。开始卖点衣服,后来什么赚钱就干什么,再后来工作也辞了……”
“就这样混下去,老了怎么办?”
“我入了保险。”
“那你可不能出格。”
“犯法的事咱不干,凭本事吃饭。”
二十岁的表弟使我释然了。二十岁当时我懂什么?如果我现在二十岁……
“买手镯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从旁边突然问了一句,声音很恬淡。我愣住了,才意识到火车站就在眼前。我仔细瞧了瞧小女孩儿,衣着鲜艳,表情安然,目光愣愣地看着我和表弟。要是平时我定要多问上两句……表弟从小女孩儿手中拿过手镯,对着路灯看了看,没还价就要了一副。本来心情就沉重的我又添了一层迷惘。“这镯子最少赚八块。”表弟望着缓缓而去的小女孩儿对我说。我呆在那里……“走吧。”表弟拉了我一下。我和表弟又开始往前走。这时周身便有一种酥麻疲软的感觉。表弟妻去看夜市,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来到售票口,我急走几步向前买票,表弟一把拽住我:“我来吧。”
“让我来,表哥这点钱还是有的。”
表弟笑了,退到一边。票买了,离开车还有段时间。表弟把我带到僻静处,从夹克衫里摸出一沓票子。
如果把成功比作罗马,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成功之路不只有一条,人不需要固执地在一条路上挣扎。
“这是给你的,两千块,给孩子买个电子琴、学习机……我想他应该成为艺术家或者画家……”
表弟动了感情,我心里也阵阵涌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传遍全身。我看着表弟真诚恳切的样子,眼里直发涩。
“这钱我不能要,你挣钱不易。”
“嫌少?”
“不是。”
表弟把钱硬塞在我手里:“说句实话,我现在挣的钱三辈子也花不完,再说我就你这么一个表哥……”
一声长鸣送走了表弟,列车渐渐驶入浓密的黑夜……回来的路上,我情愿走着。走着,又看到那个兜售手镯的小女孩儿。呆呆地看一会儿,又走……一个人默默走在这条冷清而又狭长的柏油路上。夜色沉重得像刚刚被湿墨渲染过,星星闪着清冷的光。我突然感到脚下的路如同自己,每时每刻都准备承载着什么。承载着什么?我一路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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