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不是人间富贵花,也不是天上忘忧草,伊是不知道什么时代沦落市集的一帧湘绣山水,柴米油盐酒肉歌舞间的轻烟飞雾,真正的大块才气。
天下痴人无量数,痴心者稀,伊就是“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识得声”的痴心人。
伊痴,是那种不要被挽救的痴法。伊每天在台北嘈浊的天空底下醒来,枕畔的泪痕旋化为朵朵春花,花露盈盈,照见夜来梦中的清淳气象。伊怃然一笑,起身,束发浣面,对镜更衣,妆台轻轻低低的一声叹息即是果腹早餐。伊下楼走入街道,陷身狼群虎队的车阵中,心念娴静,一身宿命的气味,上班,下班,煎熬,迎风倩笑。谁也不知道夜夜踯躅街头的伊的高义与柔情,不知伊眸里千缠百绕的痴迷、渴望,某种内心寂寞的跃动,内心的一阵呼喊,一团火焰……
而伊也什么痕迹都不露,一面时时叩问生之哲理,坚此大贞大信生命,一面让生活的千斤重担压顶,浪迹江湖混口饭吃,得过且过。偶然被毒箭贯身流矢穿心了,伊就蜷曲在星空下濡血自疗:
“有时疲惫得只想静静的任由生死,不要挣扎了,不要寻枯草当干木……”
“有时夜半寤寐之间,思及此身安归,冥冥中若触天机,总不自觉的泫然……”
伊就这样且行且止的活了下来,悬着心活下来,伏着气活下来,如花似雪的肌肤掐得乌青瘢黑,尽在人眼看不见处,春朝秋夕,伊心如镜,不将不迎,只想找一个不受污染的灵魂,觅一颗浊世清纯的心!
《浮生六记》里,写芸娘心目中美而韵的女子“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恰是伊的真身面目。你若能在青天无极的妙高峰顶与伊痴心相见,在碧水无涯的生死海底与伊痴情相遇,你会恍然感受一种前世曾经邂逅、今生又再相见的灵魂震慑滋味;一种相见已惊、再见仍然的心念缠缚滋味--------是几十年过去、几千年过去,爱过的仍然千斛爱!情深的依然万般情,虽经历千百劫难,仍然常相缠绵的情意。
伊会在发湄簪两朵红花,阳光下花笑涟涟,与你挽臂倚肩闲行……
伊又爱于清晓张罗一盘乳浆烙饼,配上花生卤瓜端到床头,罗衫半掩,笑喂檀郎食……
前半天伊能吟唱李之仪的《我住长江头》而恍惚如醉,或飘荡在李斯特作品第六号狂热的华丽里,后半天伊就噘起小小红唇,星眸半闭半睁地缠着你让伊画眉、拔须:”拔一根,再拔一根,只一小根就好!”甜言蜜语绕室追求你的一根胡毛,捏得你全身软兮兮化做春泥哎……
天空露重时,你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入迷,伊会悄然放一条毛毡把你腿脚盖住,偎着你晤晤小瞌睡假瞌睡……
新稿既成,幸而能邀君宠,伊立时朵朵红云飞上眉颊,羞答答垂下脸去,低声嗔怨:“骗人!骗人!” 又扭身揽发偷看你嘤然一声掩唇失笑,忙不迭地往你怀里躲藏,一双粉拳擂鼓似的轻捶你胸前,尽拿娇躯揉你贴你:“不来了啦!不来了啦!”心花朵朵开,一任千江柔痴漫天嫣红黛绿的飞洒,化成万八千世界里万虹花月风情,无言可说,无象可形,纯是一片灵犀往来……
你几曾见过这样的风流情愫俏佳人?
可惜红尘万丈里,竟无一个真有志气地公子男儿大丈夫,能雀屏中选做伊地入幕之宾,赏玩这种清亮的生命情调。伊不动情便罢,一旦用情深至,便“如水合水,似空印空“,直将三世十生的身家性命尽皆爱献,可以为君生,可以为君死,可以为君含垢忍辱,那一片惊天动魄殉身无悔的情涛,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痴境。君若富贵,伊相助施粥放赈,在乡里造桥铺路;君若沦为踞地乞讨的贫丐,伊即灰身灭智,拖着打狗棒,为君赶狗,从容待君以终老。罢哟!这世上恁多奇男高士如今安在?
伊有时候亦有横刀而死的决心,愚痴到谁有百万金钞替他分担两肩沉重家小,也不求斯人性灵高华,也不求其人才情卓荤,只要也懂得一点点”红楼“,做得一点点沈三白,伊就肯毅然下嫁,委身床笫,白头不相离了。新近出第三本散文集《月娘照眠床》,伊自作序,末了痴情不可名状:
”忽然又起了一阵洪荒之感,如果有人划火,我还不如焚书取暖去!“
天下才女无量数,锦心者少,伊就是”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的锦心人。
伊的锦,是那种矿铅中出金银的锦法。伊的文字有魅力,设想奇美,写情缘有天风海雨之气,写禅机哲理深湛明快,写农埘乡井而景历历气腾腾,可以说是中国近代文坛的一个异数,一朵奇葩。
从宜兰海边的荒村踽踽行过万里泥泞与荆棘,洪水里来,劫火里去,伤尽痛尽苦尽,大千俱坏之后,伊抚着台湾大学的门墙潸然泪下。那一年,青春激扬的三千台大新生里,没有几个人的手,会比伊更粗糙----伊七岁烧饭洗衣,下田割稻,十三岁丧父失怙,视弟妹犹子,千钧重担,都一肩苦苦挑起。多少个寒夜里,寝室的同学悠然酣睡时,伊驮着无始旷劫的幽怨在黑夜里怔忡,愁明日的饭食哪里找,愁旧衣破裳无由补缀,不能遮过天亮后的人言与冷眼;伊把指甲掐了又掐,一任泪痕蜿流成河,恨恨昂首问天:为什么独我伶仃?为什么独我惨淡?为什么芸芸众生尽皆欢欣,只有我坠在骨狱与血渊?为什么千山万水我独行?看到的就是大漠孤烟、断垣残月?
当伊以馒头蘸酱油熬过白日与黑夜,辘辘碾压饥肠时,伊铁青着脸暗暗立誓,如矿出金:"我为文学创作而活,此是我一生理念!"
深夜家教归来,步过繁华绮丽的中山北路,伊鸠形蓬发立在灯光辉煌的街头,心如滚石轰轰作响,
十多年的农家生活与古典文学的印证,使伊对于垂危中之农家大国的种种珍宝,有迫不及待的拾穗之心;伊咬牙立命,如铅出银:"中国的好东西都论斤论两卖光了,想来有痛;现在的少年都是吃汉堡包长大的,眼睁睁的见他们不要家传的宝,想到切心处,心底有恨!"
当伊执笔为刀,赋诗作剑,在文字的宇宙中兴、观、群、怨,八方招展古老中国血脉里的宗风时,伊顿听一切声闻缘觉,观照三千爱染执着在朕兆将萌未萌之时,从悬崖与绝境奔过,深盼有情皆满愿:“里巷歌谣,息息生民,说是无我,又无处不是我,如何转夜为昼?难难难!!此时想一些人物,听一些菜场老妪对话,觉得篇篇章章都在动,只等扶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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