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窦大妈沔阳市人，生性朴实无华，退休来到省城江城市时，只是为了照看孙女，没一点业余爱好，对跳舞唱歌之类一窍不通。后来孙女长大自己闲下来了，就时不时到社区广场上看人家跳舞，由于天生一副好身材，被大妈们相中列为培养对象。她当老师出身，文化基础好，领悟能力强，渐渐地由看客转正，竟成为社区广场舞的核心人员。

　　还有，她的一副热心肠，更是讨人喜欢。别人相约唱歌，她主动联系歌厅，跟着鹦鹉学舌，别人逛商场逛公园，她丢下手中活，甘当陪侍不嫌累，别人想网购商品，她不厌其烦地给人义务讲解，还利用手机里的资金替人购买，不好包退。这样的人，别人不喜欢才怪。

　　其实窦大妈真正的死党只有三个：祈大妈、汪大妈和孙大妈。这三人都有不同个性，祈大妈嘴巴快，不饶人，孙大妈说话不过脑子，生活不爱多操心，汪大妈文化稍差一些，对外话不多，但人挺实诚。

　　几人能成为要好的朋友，主要是爱好兴趣的巧合，都喜欢臭美，喜欢互联网上的新生事物。

　　一天，广场舞结束，不知不觉谈到了“抖音”这个时髦名词，三人一时兴起，推举窦大妈牵头，引导她们学拍抖音。谁做老大，是日积月累的信任。三人都觉得窦大妈虽来自县级城市，但人家智商和情商不比她们省城退休的要差，甚至略高一筹，有气场!

　　不几日，窦大妈告诉三人，说研究过了，学拍抖音完全可行。还说抖音是网络上刚流行的音乐视频，可由普通人表演，由普通人制作，拍摄和制作都可由手机解决。

　　“就是说，我们也可以实现当演员的梦想啦!”等不及介绍完，祈大妈一句感叹，说得大家欢呼雀跃。

　　窦大妈提醒说：“既然是一门艺术，那就马虎不得，得有精益求精的精神，我毛遂自荐当摄影制作，你们再推举一人协助我。”

　　“火龙果!”汪大妈和孙大妈一起喊出了 祈大妈的网名。她只有五十多岁，年龄最小，她不跑腿谁跑。

　　祈大妈也不推辞，建议再建一个抖音四姐妹微信群，说：“那别怪我不客气了，说什么时候到，你们就什么时候到，你们听我的，我听逗逗姐的。”窦大妈网名“开心逗”，祈大妈高兴时叫逗逗姐，不高兴时直呼网名。

　　几天后的早上，祈大妈突然在“抖音四姐妹”微信群里发通知：“今天是星期天，早上8.30开拍。”

　　汪大妈求情：“刚好准备去姻缘角为儿子看看信息，能不能改天?”

　　祈大妈说：“不能更改，不去拉倒。”哪能拉倒，汪大妈怂了。

　　孙大妈看到信息，回复说：“太早了点吧，儿媳妇还没起床哩，待会儿再回你话。”

　　祈大妈说：“你不参加算了，还要问儿媳什么?”一激将，孙大妈也投降了。孙大妈网名“浮萍草”，跟她个性有点近似。

　　第一次拍抖音，地点选在大妈们每晚跳舞的广场一角。有两个创意，一个是学战士走步，另一个是串联广场舞精彩片段。表演起来个个都很认真，拍摄进展还算顺利。

　　晚上夜深人静后，窦大妈打开手机，开始学习抖音作品制作。镜头剪裁，人像修饰等基本操作技术，有电脑专业的儿子遥控参谋，不算问题。不过作品的配乐求不了人，还得靠自己在现场好好琢磨，好马配好鞍，才能出好结果。这个环节考验制作者对作品表达主题的理解，对音乐的音调、音色、节奏、旋律的鉴赏与选择。越是感觉新奇的东西，越能刺激她好奇地探究。功夫不负有心人，临近天亮的时候，处女作诞生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抖音作品在四人微信群里首次亮相，一个是动感照片配上轻松悦耳的音乐，提名“快乐舞动四姐妹”，把四个老姐妹都变成了下凡的仙女。另一个则以电影蒙太奇式手法，表现了姐妹们飒爽英姿的豪迈气概，提名“飒爽英姿姊妹花”。抖音作品中，四人都变得那么年轻漂亮，有活力，不仔细看，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二

　　抖音能让人重回青春，谁为镜中叹白发?于是，四个老姐妹一发不可收，隔几天就要到社区广场或社区室内活动间，排练拍摄几个镜头。人累是累一点，但每一次归途都是一种享受，每一次回家，都是一种 喜悦。

　　最累的当然数窦大妈，她不仅要参与表演拍摄，还要将大量的人像照片和动作视频分类保管好，再利用空闲时间制成作品，一个一个发往“抖音四姐妹”微信群里。她叮嘱三人，目前作品还很粗糙，只能以自我欣赏为主，顶多发一发亲属微信群，不能在社区广场舞微信群里发，更不能在抖音软件中公开发表。

　　说来见鬼，汪大妈和孙大妈两人的冒失行为，使她一番心思终成“白费蜡”。那天汪大妈跟老伴一起，在家里摆弄手机，一不小心将有自己头像的抖音作品，错发到了另一个微信群，这个群刚好有个认识她的广场舞同伴，那舞伴像发现了新大陆，又是微信又是电话，催着要看更多内容，被汪大妈支开了。

　　隔天那舞伴恰好遇到了孙大妈，谈到此事孙大妈倒是热心快肠，拿出手机马上翻看寻找，毫无顾忌地将所有私存抖音作品，一并转发到了广场舞微信群。

　　这下够热闹了，几十个舞友们在微信群里纷纷点赞，有的又将作品在朋友圈或抖音软件中进行了再转发，几天下来，窦大妈收获粉丝二百多个，祈大妈一百多个，汪大妈和孙大妈分别也有几十个。

　　这意外的收获当然让四姐妹高兴，但烦恼也来了，都要加入她们的队伍拍抖音，要谁不要谁参加，都很敏感，十分为难。祈大妈私下问窦大妈怎么办?窦大妈反问祈大妈有什么主意?祈大妈先是骂孙大妈猪脑子，说话不长记性，再是建议不搭理那些人。

　　窦大妈把脸一沉，说：“不搭理怎么行?都是一起跳舞多年的朋友，不能让人家瞧不起。”没办法，顶着头皮也要上。从几个人到几十人，工作量虽不会呈现十倍式增长，但也确实够呛的。好在已经磨练了身手，工作起来有头绪。

　　窦大妈要为更多人配备统一服装，家里到处塞满了替人网购淘汰下来的各色衣服、帽子、斗笠、腰带、披风、纸雨伞等。要让几十人表演动作规范统一，其标准伸缩性很大，可偏偏窦大妈又不想放低要求，所以每天很多时间，都花在了指导表演纠错上了。

　　老伴可不干了。开始在家里摔盆子敲碗，见老伴不知止，更独自一人跑回了沔阳市老家。窦大妈知道这是以行动抗议行动，跟他说理没有用，就干脆不理他，任他回老家锻炼一下独立生活的能力。这边儿子一家早已分开住，她真正成了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自由人了。

　　看到姐妹们拍抖音欢天喜地的样子，窦大妈时常油然而生一种特别的自豪感，她并不认为自己思想有多高尚，要把这些婆婆阿姨们提升到一个什么道德层次，她不过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引导大家玩上了时髦，娱乐了身心而已。

　　不过，她真正的心思仍然还在“基干”队伍上。有一天，她“指示”祈大妈把小分队拉出去，到著名的东湖风景区去玩一把。

　　这是一个惠风和畅、花团锦簇的五月春日的早上，窦大妈、祈大妈、孙大妈先来一步，只等汪大妈一到，便大展拳脚。

　　可约定的时间早过了，汪大妈还没来。三人只得选择性地拍摄些个人的零散镜头，以打发时间。

　　汪大妈的确反常，她电话说能来，人却始终不来，再打电话不接了。祈大妈要发微信骂人，被窦大妈制止了，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谁家没有个特殊情况。”

　　孙大妈随声应和：“她家烦心事多，造孽。”她曾听说汪大妈家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祈大妈有点反感，说：“哪一家烦心事不多?谁比她少?”

　　孙大妈不作声了。窦大妈则说：“不打电话催了，就当没有通知她，我们三人按原计划拍。”

　　这一天，直到所有镜头拍完，汪大妈还真的没来。

　　三

　　事后才知道，汪大妈那天确实遇到了烦心事儿。那个不上班，不谈朋友不结婚的三十多岁的宝贝儿子，正在家闹地震。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汪大妈年轻时从本市远郊嫁到近郊，虽仍是菜农，可改变命运的机会加快了，先是生产队的土地不断被征用，他们不断获得集体分给的大量失地补偿金，后自建的一栋四层五间私宅楼被征用拆迁，又获得大量的经济补偿房，她家成为拥有一二十个租客的专业房东。从此，独生儿子懒得找工作也懒得管理家务事了。

　　看着儿子东混混西晃晃，夫妇俩心里着急也没办法，眼看过了三十岁，汪大妈开始为儿子的婚事操起心来。心里估摸着，倘能找个心仪的儿媳妇，说不准可以改变儿子哩，可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对谈朋友结婚根本不上心，不知托人牵线搭桥多少次，都是谈而无果，无功而返。父母劝儿子次数多了，儿子反而特别嫌烦。有一次干脆出走，跟家里断绝了任何联系。

　　这下老俩口慌神了，一边托亲戚朋友到处寻找，一边到派出所报案，一等就是一二十天没信息。汪大妈一天到晚以泪洗面，老实巴交的老伴更是急的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尽说胡话。

　　一个月后，儿子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家里，老俩口再也不敢跟儿子多说一句话了。家里虽有了平安，但从此少了应有的母子间、父子间的自由谈笑声，沉闷的可怕。俩老口当然不死心，还在时不时地跑跑公园姻缘角，希望看到适用的征婚信息来挽回儿子的心，更希望儿子有一天能主动开口跟他们自由交流一下思想。

　　那天汪大妈接到拍抖音通知，正要出门到东湖公园跟三个大妈聚会，只听到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妈，有点事找你。”

　　汪大妈忙问：“有什么事?”

　　儿子说：“给我买辆车。”

　　汪大妈一怔：“买什么车，打算干什么?”以前家里买过车，被他卖了，怎么现在又要买车，她心里犯嘀咕，又不敢多问。

　　她等待儿子回答，儿子不吱声。她好想听儿子说买名牌小轿车，要为找女朋友壮个脸面。

　　等待，僵持。好半天，儿子突然大吼一声：“不买算了!”

　　“谁说不买?”汪大妈马上顺着儿子回话，又小心翼翼地说：“你总的说个牌子吧?”

　　又静了好一会，儿子吼一句：“我不晓得，反正不能太差。”

　　汪大妈说：“好，好，这几天我们一起到车市去看一看，你要买车我和你爸是支持的，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要一辆好车装装门面……”看着儿子一脸的不耐烦，欲言又止了。

　　汪大妈假装寻找存折，在儿子面前晃悠，想再起话头，跟儿子聊聊核心问题，可偏偏这时祈大妈催促电话不断，她懒得接听，怕错失与儿子套近乎的良机，所以弄的在东湖之滨等待已久的三个姐妹大失所望。

　　窦大妈通过微信聊天了解到上述情况后，一点儿也没责怪意思，反而劝汪大妈尽量看开一点，看透一点，走出去活好自己的每一天，心里在感叹：谁给她取个网名“苦菜花”，倒真是命苦啊!

　　几天后，窦大妈约汪大妈单独来到东湖公园，补拍了三人所拍的所有镜头。针对一张苦脸，她耐着性子，细致地给予一一规正，不拍出轻松自然的容颜姿态绝不罢休。制作中，通过技术手段再将其全部融入三人镜头中，毫无痕迹，没有遗憾。

　　窦大妈给作品提名“春天的怀抱”，在优美的的音乐旋律中，缓缓地推出一首现代小诗：“在心中种一亩花田，生活便有了诗意，给生命一处留白，日子便有了闲趣，心中有景，花香满径。”汪大妈看到了诗情画意作品中的另一个自己，感动得哭了。

　　四

　　之后整整一年多，四姐妹再也没有相聚过，这是因为一场前所没有的新冠肺炎大疫情爆发，打乱了江城市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市民们都不敢轻易出门，四姐妹也只能靠刷别人或自己老旧的抖音过日子。直到又一个国庆长假来临，疫情形势有所好转，部分路障开禁了，姐妹们才有机会相约，去沙湖公园玩拍抖音。

　　四个老姐妹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喜悦心情，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镜头背景中全是表达秋色秋韵的枫林、丹桂、菊花，以及残荷、落叶等。窦大妈尽量将统一着装镜头提前拍摄，将时间往前赶。但由于孙大妈带来个四五岁孙子，经常在旁边调皮吊胆，多少影响了进度。

　　祈大妈开始嘀咕了：“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是照护小孩，还是拍抖音?”

　　孙大妈听了，连忙解释：“对不起，干扰你们了，我儿媳有言在先，今天周末，不能不管孙子。”

　　“你怎么这么怕你儿媳?”祈大妈不服气。接着又说：“记得我们第一次出来拍抖音，也是一个周末啊，那一次怎么就不怕?真是不可理喻。”

　　孙大妈好半天没做声，却见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汪大妈赶快去牵走旁边的小孙子。窦大妈狠狠瞪了祈大妈一眼，说：“你一张嘴怎么这么讨嫌，哪壶不开提哪一壶。你知道那天她花了多大代价?一件心爱的坎肩都被儿媳剪了。”

　　孙大妈家里的事其他人不知道，就窦大妈知道一点。她家儿媳比儿子个性强势，婆媳关系微妙，婆婆说话做事考虑不周，经常被媳妇拿捏训辞，有时甚至动粗乱骂、乱摔、乱剪，孙大妈只得忍气吞声，只要媳妇在家，她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不自在。

　　看祈大妈不再作声，窦大妈干脆停下工作，任孙大妈独自流泪发泄了好一阵子，才说：“好了，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开拍。”

　　一段插曲过后，工作恢复正常，三人乖乖地回到各自的表演场地，任听窦大妈摆布。可偏不凑巧，那天注定是个多事之日。

　　临近中午，祈大妈手机突然响了。接听后，她脸上立即出现异样的表情，抓起行李包就朝马路边跑。大家追着问怎么回事，她也来不及仔细回答，只说：“家有急事，我先回去了，你们继续玩。”

　　祈大妈突然走了，其他人哪里还有心思拍抖音，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起有关信息起来：祈大妈家当钉子户多年，已成建筑工地孤岛;独女远嫁异域，几年才回一次娘家;老公六十左右，听说患有脑部疾病。

　　“是不是老伴病发了?”汪大妈一句提醒大家

　　窦大妈说：“那得看看，只是现在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医院还是家里。”

　　孙大妈提醒：“火龙果说了，要回家去嘛。”

　　事不宜迟，窦大妈当即吩咐孙大妈先带走孙子，然后跟汪大妈说：“我们去看看。”

　　打车问路，半小时左右就找到了祈大妈的住处，只见门前站了一小堆人，说救护车刚走不久。

　　再赴医院看望不可能，疫情期间普通人是拒之门外的，她们只好站在祈大妈房子前，从几个老街坊嘴里，进一步了解一些情况。

　　祈大妈名叫祈小颖，她和丈夫都是江城车辆厂二代工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重组下岗潮中，双双选择摆摊自主创业，竟先于他人获得了一些收入，在厂子附近购地自建了一座三层小洋楼。没曾想，没住上几年就遇到老城区摊饼式发展，她家收到了区规划办的限期拆迁通知书。

　　老公的精打细算与火爆子性格，使他们家成为了拆迁办难缠的钉子户。开始还有些人一同助阵，后来日渐式微。拆迁办人员不再上门，就将最后几家钉子户做下围挡，留一个生活出口，施工人员照常施工。祈小颖开始着急起来，劝老公妥协算了。哪知老公根本听不进去，反而跟她大吵大闹，能言善辩的她只得闭嘴熄火。

　　不久，祈小颖老公查出脑部患有血管瘤，医生说尚未到手术时机，但也不能马虎，必须静养观察，否则随时危及生命。此后，祈小颖对老公不仅从生活上关怀，更多是从思想上关注，劝老公看问题不钻牛角尖，劝老公学会养老养心。自己每次出门都要叮嘱老公，如有头晕不适，一定要及时给她打电话。今天救护车及时到达，应该是祈小颖打车赶回家途中呼叫的。

　　两人听完上述介绍，微微舒了一口气，一起祈祷祈大妈一家平安健康。晚上，传来祈大妈老公转危为安信息，窦大妈开始静下心来，对白天拍摄的东西进行整理制作。由于可选择素材并不缺少，制成过程还算顺利，最后提名“沙湖秋韵记忆”，以表达青春不老、生命永恒的主题。作品中，那对应的交融的音乐，给人无尽的遐思，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后记：又是两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早已恢复了正常。开心逗窦大妈老俩口和好如初，不再两地分居了。火龙果祈大妈老公思想转变了，不愿当钉子户了。苦菜花汪大妈儿子的工作婚姻问题还是老样，她想开了，不管了，没感觉了。浮萍草孙大妈跟媳妇之间关系依旧，仍然磕磕绊绊，时好时坏。四个娘儿们的抖音拍摄呢?依然经常进行，还是那么热情、执着、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