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终身大事
情欲的果浆欲坠非坠,
玉芬的心湖已灌满萌情的初醒。
这样的春事悄然发生,玉芬已经等候
许久了。她恍然惊喜——情典里面说他们,
原来是相亲相爱……
在蜿蜒漫长布满车辙的圩堤路上,玉芬坚定无悔地走着。这是她初次孤单长途远行—─从南京到九江坐东方红客轮,从九江坐班车到南塘镇,从南塘步行到芦花湖。不管路多远,家境多窘迫,玉芬看好的只是少华这个人。她喜欢少华心灵的纯净清澈,倾慕少华的刻苦用心,欣赏少华默默磨砺自己的锋芒。玉芬情愿一条道路走到黑……
少华的心,焦渴焦急焦灼。玉芬关切地追问他。她的声音怎么软软的轻轻的,两眼充血眼睑微肿……
玉芬宛若一篮子里的鸡蛋,若粗拿重放,终无完卵。储父的智慧,耗尽他爱之心血。为自己设计的甜饼而沾沾自喜,正等待着女儿一步步走进婚姻的殿堂……
少华的痴情,像日夜喧哗的西河,不知疲倦地撞击着堤岸。他给玉芬寄了十几封信,其中三次挂号信,始终不见回音。可他痴心不改,依然不断地奋笔疾书倾诉衷肠……
少华彻夜难眠。月光下的蟋蟀,仿佛知道他的内心。深夜幽怨的凄凉,恰似他内心里五味杂陈的况味……
玉芬失落、痛苦、彷徨,孤立无援。面对亲人喋喋不休的围攻,她筋疲力尽,泪眼迷茫。她忽然想起少华温润的目光,饱含坚定、自信和自尊。使她觉得那苦得不能再苦的日子其实淡而不寡。世上唯有她能够准确地捕捉少华暖心的爱恋,这是心灵之窗奇妙的感应。她想,一定要守住这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虽然他今天是一口苦井,但明天定会涌出汩汩的甘泉……
❀神箭在手
这人有点特技,赶鸭不用竹杆,而用一把小铲子。水中游动的鸭群,若有违规乱纪的,他随地铲一点泥巴,舞动木柄一甩,泥巴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准确无误地落在带头分裂者前面,溅起一圈水花,不安分的鸭子就会拍打着翅膀,拖着肥笨的身子调头归队。岸上出现这种情况,他扬起鸭铲发出一声悠长的吆喝声,那些不守规矩的鸭子就不敢分道扬镳了。一把鸭铲一声吆喝,能让几百上千只不谙世事的鸭听命于指挥,司令的绰号他受之无愧, 只是司令前面多了个“鸭”字。
这天上午,少华出诊回来,路上看见这位鸭司令又在用他独特的方法赶鸭,那挥臂的姿态敏捷而优雅,简直娴熟至极,瞬间离地而飞的泥土,对准目标几乎百发百中。
“春松。”少华高兴地喊了一声。
“哎,少华。”春松转身,望着背着药箱渐渐走近的少华。“近来哪里去了?”
“鄱阳湖边放鸭子。”
“你姐夫家来客人了,晓得啵?”
“晓得。”春松来芦花湖不到一年,满口宜兴腔变成了标准的芦花腔。倒底是在老家村戏班里演刁德一的角色,语言适应能力比他哥哥春水更强。两兄弟来到这里交的第一个知心朋友都是少华,尤其是春松与少华好到无话不说的程度。少华不像有的当地人那样把他们兄弟当成“江苏佬”。勤奋好学的春松与少华交往,掌握了一些简单医药知识,运用到养鸭行业中,使他比别人的鸭子成活率高,队长多次表扬,同行称他为师傅。一个外省人受到当地人认可与尊重,春松心里很高兴。少华也有收获,爱舞文弄墨的他把这些鸭知识视为写作素材,心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上。春松告诉少华鸭同鸡一样,到了晚上就双目失明,不敢乱动。鸭喜水,善于在水中觅食嬉戏,求偶。鸭性温驯,与同伴合群,和睦相处。
少华思路回归正传,他问春松:“什么时候回老家?”他知道春松要回宜兴找对象。
“过几天去,有件要紧的事等我办。”春松回答。
“什么事?”少华追问。
“暂不透露。”春松笑笑。
少华以为春松又在说笑话,他想,春松不可能有什么事瞒着他。
“少华,晚上去我家吃饭。”
春松住在鸭棚旁的小茅棚里,棚内有一张木桩架起的板铺, 一口耳锅搁在几块土砖上,加上碗筷也凑不上十件家具,组成一个简陋的家。这个有着多种天赋的宜兴青年,弄吃喝的手艺无师自通,能把鸭蛋做出五六种独具风味的菜,一根黄瓜也能凉伴热炒搞成不同的花样口味。在这个棚子里,少华是常来常往的座上客,品尝真情,饱享口福。
走进棚内,少华空虚的胃肠发出乐曲般的吵闹声。他无意间望望西方,池塘里铺满了艳丽的晚霞,天空像是醉汉的脸。
没想到玉芬早来了。她坐在铺上,见了少华急忙起身想说什么,话未出口满脸绯红,低着头,右手摆弄着胸前一枚钮扣。
“唔,何时来的?”
少华慌忙找话答讪,神态语气很不自然。 “来了一阵。”玉芬依然低着头,轻声回答。
春松赶鸭进棚,在和鸭喃喃说话。他故意拖泥带水,迟迟不进门……
这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两颗心有千言万语却又难以启齿的有情人。
彼此带着不想发出的响声,他俩仿佛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棚外,鸭子叽叽呱呱争吵着, 好像在议论少华和玉芬,弄得这对青年男女越发心情紧张……
过了好一阵春松才进门,他直奔灶边,忙着烧火弄饭。少华和玉芬,一个洗菜一个烧火,借此寻找解脱的机会。
炒荠菜,煎鸭蛋,红烧肉,糖醋鱼……春松很快弄出了几样乡土佳肴。一块木板钉在四根桩上,便是一张简易餐桌。在春松陪同下,少华和玉芬一同坐下,白水当酒共进晚餐。
今夜,春松受命于丘比特,弯弓搭箭,将少华和玉芬两颗滚烫的心串连在一起了,编织成一个平凡而动人的爱情故事。
数十年后,一生只做过一次月老的春松,依然戏称自己是丘比特的“神箭手”。
❀突然断桥
这天上午,玉芬从表姐家出来,准备进卫生所,不经意间,望见南面池塘坝上急匆匆走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玉芬揉揉眼睛,定神一看,没想到竟是父亲!她又惊又喜,高声呼喊着奔过去。
储父满脸愠色,一声不吭,吓得玉芬再也不敢出声,侧着身子让父亲走进徐门。
表姐一家人把储父引进室内,玉芬暂时得以解脱。
表姐喊玉芬陪素贞去园里弄菜。玉芬意识到她和少华之间的事很快就会被父亲知道了。
回想在父母面前说过不到二十不谈婚事,玉芬突然脸红耳赤, 惴惴不安。
表姐的菜园在西边圩上,走过二分场经济队一排茅棚就到了。这段废弃的圩堤原来长满了荒草,是黄鼠狼、野兔和田鼠的世界。眼下园边凋谢的冬藤在风中频频摇晃,干枯的叶子发出零乱的响声。园内青菜大葱蒜苗绿意盎然,寒风舔舐潮湿,如透明的小虫缠绵不休。
文思敏捷的才女素贞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灵感突来,诗兴大作,信口吟诵:枯藤招冬至,绿苗舞北风;谁说不逢时?景异趣相同。
玉芬不懂诗,就是懂诗,此时此刻也提不起兴致。她拎着竹篮, 呆呆地站在那里,让素贞一把又一把将菜送过来放到竹篮里。
“怪了,你父亲千里迢迢赶来看你,不但不见笑脸,反而失魂落魄似的,谁把他的神经弄短了路?”
素贞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种时常含笑的表情,又有才气,被少华称为才貌双全的女才子。玉芬不善于这样评价,却有这种同感,她尤其羡慕素贞的开朗性格。
“回答呀,有什么难题我帮你解决。” 其实,玉芬的心思瞒不过机灵的素贞。
玉芬不作声,她在认真思考如何面对父亲。
回去的路上,素贞洋洋得意地唱着歌,小鸟般蹦跳着,一副世界唯她无忧的神态,让玉芬觉得素贞在幸灾乐祸。也许素贞在以特有的方式对玉芬发泄幽怨。虽是表姨侄关系,年龄却只相差一岁,素贞内心一直把玉芬当成亲姐姐。
出乎意料,玉芬回到表姐家父亲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嗡声嗡气对她说:“明天同回去。”
没有前奏,也无尾声,不容辩解,更没商量。父亲硬梆梆地吐完五个字,不再作声。玉芬如同夹在无情的车床上,任那冷冷的锋芒一层层切削。眼看与少华刚刚架起心心相通的桥梁即将被父亲摧毁,玉芬十分气恼,却不能发作。
储父坐在木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声连一声地咳嗽。玉芬双肩不停地耸动,始终不说一句话。女孩子气成这个样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储父来到厨房里,对着外甥女耳语了一阵,单清菊连连点头。
❀冒雨查家
早栽树早成荫,早生贵子跳龙门。这13个字经过一代又一代传承,已经融入西河人的灵魂,渗入西河人的血液。
在古老的西河风俗浸润中,男女青年十七八岁谈婚论嫁成为当地普遍现象。
情窦初开的季节,瓜果熟透的时光,撩人心思,缠人神魂。少华只有急切的期待,只有缠绵的思念,仿佛清澈的溪水在绿荫相伴下不停地流淌……
少华出生于1952年,属龙,这是个吉祥的年份。这年,少华老家李家湾十几个龙子龙孙同年出生。
如今,少华同村的老庚绝大多数成双并对,结婚早的孩子都快上学了。
只有二十三岁的少华还是单身。父母天天焦急,恨不得背上包袱雨伞出门为少华寻老婆。
玉芬要来的消息令得道和桂秀既喜又急。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对象,急的是家贫如洗,不知怎样迎接新人。
住的是茅棚,摆在堂前仅有的家具是一张旧木桌,两条被孩子划得疤痕累累的凳子,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卧室没变,依然是几年前少华读书时那几件不成样子的东西。破败不堪的碗橱立在灶边。厨房内有灶没烟囱,三餐燃草火
闪烟腾,薰得人头昏眼花呼吸不畅,棚内到处是灰。不谙世事的鸡到处乱窜,在地上桌上甚至床上随处拉屎。全家人穿得破破烂烂,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得道叹息:“这是叫花子窝,哪里像个家!”接着又是抽烟, 他似乎要在劣质黄烟烧出的浊雾中寻找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
桂秀一边打扫,一边催丈夫到邻居家去借些像样的家具。
少华背着药箱跨进门,制止母亲:“什么都不要借,就这个样子,原封不动。”
“崽呀崽呀,家里看不上眼呐!”桂秀十分不安。“看不上眼也让她看一眼。”少华态度坚决。
桂秀转过脸,向丈夫求援。
得道深深地吸了口烟,连连咳嗽,嗡声嗡气地说:“这种样子再弄也弄不出个什么名堂,有缘随缘,无缘强求也枉然。”他坐着不动,一口接一口继续抽烟。
时近中午,李家人挤在门口,大人忐忑不安,孩子兴奋不已。他们脸朝门外,急切地期盼新人到来。
门外细雨纷纷,微风无声。只听见行人在泥泞的路中移步发出粘糊滑溜的声响,不管谁从门前经过,都会引起李家一阵骚动。
望着渐渐移近的伞,孩子们不时地呼叫:“来了来了!”行人由东向西不见止步,又响起“不是不是……”的嚷嚷声。
“真的来了。”少华的二妹荷花惊喜地发现穿花格子外套的玉芬缓缓走来。她同玉芬见过面,知道玉芬比她小一岁。
玉芬与她父亲和表姐还有素贞一同来了。快进门,脚打滑,玉芬跌倒在地上,崭新的衣服染满了烂泥。
李家人急忙奔出门,把玉芬扶到家中。
桂秀跑进卧室,打开箱盖,翻遍了,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裳给玉芬换。桂秀叹息一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用袖子慌忙揩了揩泪水,急忙用湿毛巾为玉芬擦身上的烂泥。少华关切地问玉芬是不是摔痛了。
少华的小弟妹淌着鼻涕看热闹,不时发出傻乎乎的笑声。
储父看看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再望望这群破衣烂衫的孩子,连连摇头。单老师和素贞静静地站着,不作声。
❀井边谜团
雨过天晴,少华出诊归来,望见路上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姑娘迎面走来。
少华快步奔过去,高兴地呼叫。玉芬闻声知道是少华急转身往回走。少华疾步追赶,不管跑得多快就是追不上。少华高声喊叫,玉芬始终不回头。少华急了,将药箱丢在路边,拉开长跑运动员夺冠军的架式朝前飞奔。不知何故,离玉芬的距离始终是那么远。少华越跑越累,突然摔一跤,从梦中醒来。他变换身姿, 伸直双腿,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浑身渐渐轻松。少华暗自苦笑,自言自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果不其然。他没想到恋爱原来是件苦差事,竟然如此折腾人。
以前有事无事,玉芬一天进几次卫生所,虽然言语不多,总是那种含情脉脉面带微笑的表情,就像晨曦中的睡莲那么迷人。
可是眼下,玉芬突然变了,她躲在表姐家很少露面,有时偶尔在卫生所门前经过,也是低着头侧过脸匆匆而过。
玉芬是那种人吗?怎么会突然变了呢?少华心里一遍又一遍暗自发问,却找不到答案。
少华打算就此打住,把他与玉芬之间的感情纠葛封存起来,让时光慢慢冲淡,免得这样活受罪。但少华还是忍不住想当着玉芬的面问个究竟,如果玉芬断然拒绝了这门婚事,少华也就死了这份心。可是同玉芬单独相见的机会不容易找到。
一天早晨,玉芬拎着一只白铁桶经过卫生所,向西走去,少华奔出门快步跟随。
玉芬来到圩堤上经济队西头井边,一手抓绳子,一手将桶底朝天突然松手,白铁桶掉下井中发出一声闷响就往水里沉。当玉芬向上拉绳索时,少华闪电般攥住玉芬的手。出乎意料的是,玉芬并未阻止,两人一同将满满一桶水拉出井口,放在地上。
“为什么不理我?”少华急切地问。“没有不理你……”
玉芬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往日的笑容消失了。
少华发现玉芬两眼充血眼睑微肿,又问:“我穷,我有病,怕连累,是吗?”
玉芬摇摇头。
少华追问:“你父亲坚决反对,是吗?” 玉芬依然沉默不语。
难得接近,少华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玉芬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
玉芬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少华觉得奇怪。
❀应邀赴宴
春松买鱼剁肉打酒弄菜,又在他自己的茅棚里弄了一桌饭,招待远道而来的娘舅。
头天晚上,春松上门请客,邀请娘舅和表姐一家明天吃晚饭, 临走前来到卫生所,要少华一同“赴宴”。
少华以身体不适为由再三推辞。其实,少华推辞的主要原因是与玉芬和她父亲同桌吃饭,怎么称呼让他为难。还有方言障碍, 不知如何对话?低头不语只管吃行吗?他怕这位个子高大表情严肃的长者嫌他木讷,更加看不起他。
春松笑着说:“少华,我知道你不舒服,只要明天去了,也许你的病能不医而愈。”
少华摇摇头,依然不想去。显然,他以为春松又在说笑话。春松这才认真地说:“明晚你是主角,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少华重复了春松这句带着严肃神情说出的话, 想了想,点点头,“好,恭敬不如从命。”
这天晚上,少华把自己想成了一个明天就要登台亮相的演员, 在众多人面前与储父第二次正式相见,用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话,细细思量打好了腹稿,默念了几遍。接着猜测春松说他不舒服明天会“不医而愈”的含意……直到公鸡扯开嗓子报晓了,少华才迷迷糊糊入睡。
次日,下午5点,处理完最后一个病人,少华脱下平时穿的补丁服,换上正在服役的中学同学吴曰锋寄来的新军装,然后梳了梳蓬乱的头发,对着一面比巴掌还小的圆镜子从上到下仔细照了照,嘿,换了个人样。
打扮之后,少华想了想,提笔在处方上写上“有事到经济队单春松家找我——李少华”十五个字,贴在门上,背着药箱出门。那时二分场卫生所只有少华一人,每次走动都得把去向告诉来者。
其实,春松的住处离卫生所只隔几间茅棚,近得很。
这回,春松算是像模像样地请客,不知他向谁家借来了桌凳, 储徐单三姓九个客人坐在桌旁边吃瓜子边闲谈,棚内烟腾火闪, 锅里香味扑鼻。
进门,少华先叫储伯伯,再叫徐排长单老师,然后朝玉芬和徐家三朵金花点头笑笑,再喊大家好——这是少华昨晚想好的开幕词。
玉芬走上前,取下少华肩上的药箱,放在春松的床铺上。
玉芬的行为和表情让少华得到极大的安慰,使少华从失恋的苦闷中看到了希望。近来不肯理睬少华的玉芬,在父亲面前向少华示好,让少华异常高兴,令他把昨天准备的下一步台词弄丢了。顿时,少华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直到素贞笑着喊邻居快过来坐啊,少华才挪动脚步走近桌边。棚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喊声:“李医师,我老婆得了急病,快
去救救啊!”话音未落,一个汉子气喘吁吁跑进门。
少华抓起药箱,跟着汉子往外跑。过后他很后悔,招呼也没同储父他们打一声。
❀雨中送行
玉芬走进卫生所,轻声对少华说:“我要走了。” 少华明知故问:“去哪里?”
玉芬轻声回答:“回家。”
少华急了:“回家?你真的回家?” 玉芬点点头。
“何时?”
“明天。” “去了还来吗?”
……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少华仍觉得这个坏消息来得太突然。情急之下,他一再追问玉芬走了还来不来。玉芬眼泪汪汪,默不作声。
“我家穷,我有病,你就是同意我也不能连累你……”少华再次重复这种对玉芬说过的话。其实,他患慢性肾盂肾炎久治不愈,玉芬早知道,这时再次这么说,既是真意又是无奈。他知道,路隔千里,父母阻拦,玉芬一去不可能复返。他意识到同玉芬的恋情是南柯一梦,但没想到梦境会忽然中止。
玉芬抬起头望着少华,认真地说:“我爸爸已经答应我俩的事了。”
少华睁大了眼睛:“真的?”
玉芬点点头:“真的。”停了停又说,“我爸说我针没捏过碗没洗过,我们丰义,无能的女子嫁出去连父母一同遭人嘲笑,爸爸要我回去学门手艺。”
“学什么手艺?”。“裁缝。”
“那你回去加紧学呀。”少华情不自禁提高了嗓音。
“不感兴趣的事我怕学不会。”停顿片刻,玉芬又说,“表哥昨天要你去吃晚饭,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少华脑海里乱糟糟的,心情复杂地“啊”了一声。
次日上午,少华为玉芬父女俩送行。雨不停地下着,天空阴沉沉的。
少华和玉芬共一把伞,一人一手握着伞柄,沿着二分场通往黄家村的机耕道向北走去。泥湿烂路,难走;心情不好,没劲。两人的步子迈得很慢,远远地落在储父后面。
满肚子话少华想说,可是却像茶壶煮饺子——想吐吐不出。玉芬更是一路沉默。两人偶尔相互对视一眼,便无下文。雨不停地落在伞上,发出无休无止的吵闹声。
过了陈家畈,到了严家村,离南塘汽车站越来越近,少华想,还不开口,恐怕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与玉芬肩并肩说话的机会了。少华鼓起勇气,面朝玉芬,颤抖着声音问:“年底我去接你,好吗?”
斩头去尾的话语,问得玉芬顿时发愣,她停止迈步望着少华。少华不知所措。
车站就要到了,不安的情绪使少华几乎失去了理智,“去了还来不?”这句赤裸裸傻乎乎的话,少华接二连三重复了几遍,玉芬终于点了点头。少华情绪失控,捏伞的右手离开伞柄,挽着玉芬的腰,真想把她搂进怀里。玉芬鼻子发酸,两肩耸动。
南塘车站到了,玉芬跟着父亲上了班车。少华站在车边,隔着车窗玻璃与玉芬四目对视,千言万语化作四行泪水,伴着车窗玻璃上的雨水默默地流淌。
车开了,少华频频挥手,连连呼喊:“玉芬!玉芬……” 班车远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风飘雨打,少华下半身湿透了。寒气从脚下往上钻,迅速弥漫全身。寒冷感与失落感一同袭来,少华浑身发抖,好像掉进了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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