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荣山子领担架。”大老黑的语气带着乞求,“你还把你的瘸腿舅子征了去。昨天我去见了他,他跟我要了一瓶烧酒,还跟我要烟吸。”
大老黑掏出了半盒“丰收”烟,捏出一支递给老六指。他看见老六指扒开棉袄,哆哆嗦嗦地去摸火镰火石。在他的裤腰带上,系着一把老式的铜钥匙。这使大老黑的脑子莫名其妙地闪了一下。
“这烟不孬。比‘老刀’差,比‘美丽’强。不过还是烟袋吸得惯,你爹的烟袋就挺好。白铜锅子玉石嘴,湘妃竹上还写字。烟荷包绣得也巧,你娘做活细,瘸子不是早被政府抓了?”
“放了他又让他看坟。那天他喝醉了,说你领担架的时候,硬翻死尸的口袋。不管是国军还是解放军,你还从一个官的嘴里掰下了两颗金牙。”大老黑一边冷笑,一边注视着他的眼睛。
老六指的眼角沾满了眼屎,原本惨白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那个盗坟的绝户头。他还有脸说我,二黑从山上抬下来。他带了一双银筷子,没见你娘的九连环呀。”
这老东西什么都知道。大老黑痛苦地埋下头去。爹死了,娘死了,家败了,仅存的几件物品,由他悉数分给了两个兄弟。二黑得的是爹的烟袋和娘的玉镯,三黑得了爹的银筷和娘的九连环。连这事老六指都知道,他还有什么事不知道!
而仿佛猜透了大老黑的心思,老六指伸出了他那六指的、平常总是缩着的、轻易不示人的右手,拍一拍身边的这位冤家,“郭志清你要知足,你家的烈属牌子是我挂上去的,月月还从上级领赏钱,可我的独苗、小六指的爹呢?谁把他领进了皮狐子沟,从此死不见人,活不见尸?可怜小六指打小没见他爹的样。怨不得他敢造我的反,我家的东西也让他糟蹋了个干净。”老六指忽然变得十分狂怒,将一头白发摇得更加纷乱。
乱世草头王,有爹便是娘。
栽棵摇钱树,塌了象牙床。
上房揭片琉璃瓦,老鼠招亲狗跳墙。
这厢开了棺材铺,那厢飞来野鸳鸯。
……
没来由地,老六指又张开他那透风撒气的嘴巴,唱将起来。这忽然的神腔鬼调听得大老黑心惊胆战。再看看老六指,那右手拇指上叉出的一小截指头可怕地抖动着,生龙活虎地蹦跳着,又顷刻间在空中飞舞,呼啸着向自己的头上击去。大老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老六指时的情景,人也像小时候一样吓得大哭起来。
大老黑将牛赶进了皮狐子沟。此为柿村最深最长的一条沟壑,坡陡沟深,荆棘丛生,发生过不少诡异的故事,有许多吓人的传说。多年前,有人把老六指的独儿引进来。现在,大老黑把牛群一次次赶进去。至于那回是不是二黑当的“勾子(当地土语,土匪的眼线)”,大老黑嘴上不说,但情愿相信这是真的。他为二黑的胆量所折服,为这次成功的复仇得意。同时,他在内心更加重了对二黑的负疚感,为弄不清二黑惨死的真相焦虑和忧伤,他已断定老六指就是凶手。多少年来,大老黑一直寻找的就是更为充分的证据。
自从爹被绑票又被撕票后,他们两家就开始结怨。田地和银圆被迫流入老六指家不说,娘不久也投井而死。那时大老黑正在太平山打石头。高崖的炮楼需要石头,保长老六指不停地为日本人张罗着。对于娘神秘的死亡,大老黑最后是从一个鞋样子上找到了答案。塞在娘炕席下的一个鞋样子,形象地剪成了手指的形状,并且霍然剪着六个指头。
“是六个指头!”大老黑红着眼圈,把鞋样子一次一次递给吴局长。这位县公安局长早年在高崖武工队待过,二黑也曾在武工队待过。
“那也不好断定老六指就是凶手,你们村长六指的是只有他们一家,在全县却有568人。再说当年的土匪九指原先也是个6指。”
局长为大老黑感到可怜,每次都尽量开导他,“太平盛世,你先安稳些,享受个太平,好好为自己过日子。那些兵荒马乱时老辈子的事情,不那么好抖搂,有政府呢,旧账也是账,早晚能算清楚。”
“我爹我娘不说,二黑死得可真是不明不白呀。那个惨呵,好好的人被活埋,也不知道是个啥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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