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局长叹口气。当年高崖那地方局势复杂,八路军、鬼子、国民党、治安军、土匪你来我往,当地有不少人操枪弄炮,二黑这类人几乎哪支队伍都待过,怎好判断他的真实身份?即便有段时间,他曾经待在自己的武工队里。“唉,好歹三黑最后有个‘解放军’的好名分,八路更是好名分。”
珍藏着娘留下的鞋样子,大老黑却闹不清自己到底穿的哪双鞋,走的哪条路。但既然把老六指列为一生的对头,事情总要弄个水落石出。以老六指现在凄凉的晚景,未必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那年三黑随队伍赶往荣山子时,曾经偷偷跑回家,腰里掖着一支短枪,商量如何跟老六指拼命,被自己好歹拦住。
“有根有据才好下手,绑票和鞋样子的事还是等他承认了好,不是还冒出个九指掌柜的来吗?叫人死也要叫人死个明白。”大老黑这样劝着三黑。要想让老六指偿命,当时就能办到,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可他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秘密来?他为什么不肯叫别人明白?
大老黑提着镰刀爬上沟沿,站在了柿岭上。北面十里开外是荣山子,几十年前发生的那次激烈战斗,一直在乡人的嘴里流传。南面是高崖,巨大的崖岭下如今已经修成了水库。再往南是太平山,远远的天幕下,是沂山高大的山影。那些地方对大老黑来说太熟悉了,几十年来,为了寻找证据他已不知探访过少次。
“只剩下淹没在水库里的‘三瞪眼’了。”大老黑想。
那是一条通往柿村的陡峭的山路,水不转山转,转了三道弯,人往上爬,每道弯都累得瞪眼。而在“二瞪眼”的凹处,正是二黑被活埋的地方。难怪老六指在修水库时也那么积极。他自己当着生产队长,有权指派他留在村里放牛。这老东西什么也都算计到了,看我什么时候钻到水里!
大老黑恨得咬牙切齿,又为自己的苦命伤悲。他看到崖上的庄稼已经成熟,秋风中,高粱摇曳着血红的顶穗。
开了镰,封了场院,辞了短工粮进囤,又是一年。年复一年,他还是没能让老六指招出供来,他想他还得出去转转。据说二黑在沂山和太平山时,曾经多次托高崖街的商号捎信,三黑也说曾给他写过信,可他一次也没见到。县烈士陵园里,三黑唯一的遗物是那双银筷子,娘的九连环呢?扒开了埋二黑的窝子,没见那支撸子,也没见那副玉镯和烟袋,这些东西都落到谁手里了?九指掌柜是个无头案。如果是老六指,他又藏到哪里去了?大老黑低头割着青草,把脑子想得快要炸开,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六指的痴呆症是越来越重了。天下着大雨,他还是坐在墙根下,像往常一样晒太阳,实在把小六指气得够呛。好歹将他背进屋,脱下被淋得透透的破棉袄,等再去脱他的破棉裤时,他却像女人怕糟蹋一样,死死抓住裤腰带不放。那把铜钥匙也攥在他六指的手里,一边往后缩着身子,一边苦苦地哀求:“大爷放过我吧。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要粮瓮里有,要钱我给您拿,就是别要我的命。”最后竟呜呜大哭起来。
这使小六指感到厌恶。对于神秘莫测五迷三道的爷爷,他早已不耐烦了。多日没进这间小独屋,他看到屋里更加凌乱不堪,所有的窗户都被塞了个严实。黑暗中,谁知道他又布下了什么机关,明枪暗箭,磕磕绊绊,一些蛆虫还不间断地爬进人的裤筒。小六指闹不清这老不死的爷爷是怎么了,造了他的反、革了他的命算是对了。
“现在是民国多少年?怎么没见日本人来清乡?九指掌柜的也多日没下山了。枪打出头鸟,棒打鸳鸯散,好孙子做事你要小心。”
老六指又开始没头没脑地说话,听得小六指心惊胆战。“我早就知道世道要变,你爹这事不用提了,有皮狐子一份,有人一份,有屈死鬼一份,我卖了地,押了屋,换成白花花的银圆给了区上。区长还给我打了欠条,你瘸腿舅老爷那个王八蛋,九指掌柜的一副好身手。”
“区长后来做了更大的官,可你净让我背黑锅。你说过大老黑家还买了支撸子?”小六指忍不住发问。
“找不着区长吴局长也知道,别人跟他透露过。那个九指掌柜的从太平山下来又去了高崖街,他是死了还是去了台湾?兴许在荣山子就死了。瘸腿老说没翻到他的尸体。没准是在沂山,那一仗八路打得好,我们抬担架的很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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