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黑家的“光荣烈属”牌子分量很重。
他们兄弟三个,二黑三黑都是烈士。虽说对二黑到底是八路还是伪军,柿村人有不同的说法,但三黑的解放军身份确是真的,名字已与许多人的名字一起刻在了县烈士陵园巨大的石碑上。于是,政府抚恤,村里照顾,每年除夕,村小学的学生还聚到他家门口,敲锣打鼓,拥军优属一番。只是这天大老黑一定大门紧锁,二门紧闭,人早不知躲哪儿去了,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不过,村人还是多见不怪。一个老光棍儿,提着根放牛棍子,男人堆里没他,更不会钻到女人堆里。但当别人凑在一处闲聊时,大老黑有时也会悄没声息地过去,再悄没声息地离开。有时你一个人正走得好好的,他会突然从后面闪出来,叫你心里七上八下,步子便有些不稳。他在生产队里放牛,却常常是见牛不见人。到了夜晚,他家的油灯一会儿明,一会儿灭,鬼火似的,更是瘆人。
“别是个蒋匪潜伏特务吧?”时任生产队长兼村民兵连副连长的“小六指”产生了怀疑。
到了晚上,便带几个民兵摸到了大老黑家。可小六指刚藏进柴火垛,还没等摆好姿势,一个身影就闪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头,“嘿嘿”怪笑两声。小六指一回头,发现正是大老黑。吓得他哎呀一声我的娘,撂下手中的半自动步枪,翻过院墙落荒而去。
这以后小六指一见大老黑就头皮发奓。他爱咋样咋样,全由着他。他爱放牛,他便放牛。他不放牛,横竖也有人顶上。再说大老黑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人倒也还算老实。去哪里虽不打任何招呼,但他要出远门,一定割了一大捆青草回来,或者看见他割了一大捆青草,表明他一定要出远门。
平常除了军烈属的那点儿补助,他也是靠工分吃饭,并不占集体一点儿便宜。村人常见他背了一包煮地瓜出去放牛,烟囱一连几天都不冒烟,日子过得艰难。他没有亲戚朋友,也不跟别人交往,孤单单一个人过活,想想怪可怜的。更可怜的是没有谁替他这样想一想。柿村人人都知道大老黑,但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大老黑的行踪像是影子,人也像影子一样活着。
然而,大老黑还是有一个经常交往的人,就是小六指的爷爷——老六指。
“郭志清你来了?你又把牛赶进皮狐子沟了。”
老六指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双目几尽失明,但他还是准确地认出了大老黑。在柿村,也只有他坚持叫大老黑的真名字。这时村子里静悄悄的,只几只鸡在小心翼翼地觅食。大老黑慢慢靠近他,身子有些颤抖,脸上是愤怒的表情。同时,老六指两眼那层厚厚的白膜也让他感到恶心。这老东西多少岁了?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足有半尺,白眉毛,白胡子,整天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脸色却是惨白。大老黑越靠近他,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死人的气息。
“现在是民国多少年了?怎么老听不见枪炮声了?他娘的三八大盖真厉害。吧勾。吧勾。撸子不行,老是臭火。”
老六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大老黑。他说话总是这样颠三倒四,叫人捉摸不定,在外人听来,完全是一派胡言。然而大老黑还是听得仔细,试图从里面发现出破绽。
“二黑是在荣山子牺牲的。那么多人往山顶上爬,蚂蚁似的,机关枪一扫一大片。可还是架不住人多。我早就觉得够呛,怎么劝九指掌柜的也是不听。”
“是三黑。”大老黑的眼圈有些发红。一提到他死去的两个亲兄弟,他的眼圈总是发红。
“三黑也真是的。那回他端的是汉阳造,弓着腰,撅着腚,像是上坡刨地瓜,我在山顶上看得清楚。”
大老黑看见几个虱子正沿着老六指的袄领,一直往他的头上爬去。老六指眯着眼睛,一点儿也没察觉。他说的土匪“九指”当年也是个人物,与大老黑家的灾祸有关,据说也与老六指多有瓜葛。
“那回你在荣山子领担架(为解放军组织担架队,抢救伤员)。”
“到太平山,我记得是八月十五,逢五排十,高崖大集。我们路过的时候,还在集上歇了歇晌。人早跑光了,麻子的朝天锅也毁了堆了,那回我捎的是小米煎饼。在老乡的咸菜缸里,我还捞了两头咸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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