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当家人从圈里提着裤子出来,就说,那母羊病了。
当家人说这话时阴沉着脸。
没有人接话。
全家人都习惯了听当家人一个人说话,无论老的小的。
当家人的话其实也很少,很多时候,一整天里只说一句两句。当家人说完这一句话后,就提着刀子,去圈里连拖带拉地弄出那只他说病了的母山羊来,并在圈门外将它杀了。
那是只体形很大的母山羊,被岁月舔蚀过的毛色已经不是很黑了。从母山羊被割断的脖颈处汩汩涌出的血,冒着腾腾热气,呈深红色。这是它病了因而该杀的证据。
当家人取骑马蹲裆式剐那张已经不是很黑的皮,手法娴熟,如脱一件衣服,从那只很大的母山羊身上脱下来。
他正连剐带扯脱着,小羊来了。
这是只很小的羊。它那么小,身子还没有长开,几乎还是圆的,浑身毛黑如漆,泛着缎子般的光亮。它一路小跑而来,叫着丝绸般颤颤的、尖尖的、细细的咩咩声。
跑来的小羊围着那母羊和当家人转,弄不懂这二者一大早在忙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也弄不懂这个蛋青色的早晨跟别的早晨有什么不同。
当然,小羊的到来丝毫没有影响当家人手上的活路,他干得利落而富有节奏。
偶有身影打圈门口进出,老的或者小的。他们是当家人沉默的家人。当然,他们也没有影响当家人手上的活路。
那衣服很快被剐下来了。当家人找出一些锈迹斑斑的钉子,将它的边边角角扯展了,毛面贴墙钉在土墙上。
它看上去如一张四川地图。
事实上,打当家人把这件衣服从老母羊身上脱下来并准备拿开那一时刻起,小羊就没了主张。有那么一小会儿,它停止了丝绸般颤颤的、尖尖的、细细的咩叫。它显然很犯难,它不认识被剐了衣服的白生生的母山羊,倒是那件被人生拉活扯脱下来后又拿走的、软踏踏的衣服,是它所熟悉的。它于是一路小跑,一面丝绸般颤颤地、尖尖地、细细地咩叫着跟了过去。
但当那件衣服,被里子朝外地张挂在墙上后,它又不认识了。它对着墙上看一阵,又丝绸般颤颤地、尖尖地、细细地一路咩叫着,回到了原处。
而这个时候,当家人已经将老母羊开膛破肚,并按照他自己的路数,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自认为需要做的事情了。小羊于是又丝绸般颤颤地、尖尖地、细细地咩叫着,回到了那面墙壁前。
这个时候,那带着血迹的白亮亮的羊皮的某一个部位,有白色的液体渗出来了。
是那母羊的乳汁,从羊皮中部下方一块满布着白色颗粒的地方渗出来。那位置是母羊的乳房。由于有乳头在下面顶着,那位置在整张羊皮上外凸成一个小丘。
那乳汁白里透红,带着血丝,慢慢渗出,愈聚愈多,并开始向下流淌。
终于滴落下来,就滴落在墙脚一块尖尖的岩石上。那岩石其实是山体的一部分,遥想当年的造房者,房造好时,想必已将全身的体力消耗殆尽,再没有力气将它削平了。
小羊对着墙上的羊皮丝绸般颤颤地、尖尖地、细细地咩叫着。叫一阵,就站到那石头上去。小羊就有这样的本事,它能将四蹄几乎撮拢一处,站到那个尖尖的石头上去。
它去够那件衣服。它够不着,从那尖石头上下来又上去,上去又下来,并且丝绸般颤颤地、尖尖地、细细地咩叫着。它蹄下的乳汁被蹭得肮脏了,而它的头上方,那乳汁,还在缓慢而艰难地渗出,聚集,并且滴落。
那其实已经是最后的一滴了。
稍远处的圈门口,当家人在按照他自己的路数,有条不紊地进行他自认为要做的事情。而当家人沉默的家人,仍影子般偶尔在那门洞里进出。
一周遭,是老箐沟早晨万古不变的蛋青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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