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忽接老余手机短信:邹文于今日凌晨去世。吃了一惊。不是惊邹文之死,因中午之前,已有朋友将噩耗传达我了。惊的是老余人在北京,怎么消息这样灵通。
一眨眼,老余去北京已有10年。他原在长沙一所高校办校刊,后来校刊改革,他来承包,办得很有效益时,学校里有人眼浅,嘀嘀咕咕给领导进谗言,到年终,于是原要兑现的奖励分成俱落空。一气,拂袖出了校门,从此不再踏入。老余瘦弱如竹,但也不是没有个性。犟起来,谁也拖不动。在家里待了一阵,老婆成天跟他龃龉,只好到外头来做事。做什么?做谋士。给企业出“点子”,所谓策划。先是在几家广告公司,做活动跟文案的策划,做得很好,有创意。他自己亦甚得意。因他的脑壳好使,来事快。但他的报酬却相当低。在这个年头,这个社会,思想不值几个钱,此其一;他的意思又常与老板或商家不合,道不同,不相与谋,却是谁有钱谁说了算,此其二;毕竟策划这样的事不可量化,平时的案头工作看不见,摸不着,人家还以为他终日袖手,很得清闲,老板居然还叫他兼做文秘,此其三。有这三样,老余得意过后发觉日子甚是无聊,很愤怒,很不平,亦很无奈。于是又走人。走到这里那里,并无二致,洪洞县里无好人。愈发愤怒、不平、无奈。
后有一家颇大的民营企业招聘策划人才,谓年薪可达10万,老余便去应聘,一举而中。但是弄不到一年,复又走人。老板皆是这样的,给你10万银子,你应当做20万银子的事。你做了么?没有?没有就两个“山”字打垛,请“出”。
老余叹气,摇头,对我们说:“什么世道呵!”
但这一年里,老余也不是没有斩获。除了10万银两,尚在工作中遇到一位红颜知己小李。老余走人后,小李不久也离开了。她是北京人,要回北京去。走之前,两人海誓山盟,挥泪而别。老余回家就找老婆离婚。房子,存折,儿子,俱给老婆,终于把婚离妥,自己亦脱了一层皮。那是1996年,老余就到北京去了。为了爱情,也为了生活的机会。
2000年,我在北京公干,时有一年。老余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手机号码,打过来,热情从话筒里都是“冲天香阵透长安”。一定要请我到他公司里去玩,告诉我他手机同座机号,“你莫打手机打座机,手机信号不好。一定要来呵!好久不见,想煞你啦!”听那急切口气,好像不见到我他就会残废似的。一个周三,我在外办完事,正有闲暇,想起老余的热情,就打的去了他说的那个写字楼。我站在大堂里,手机打不进,想起要打座机。一会儿老余拱出来了,坐电梯,下到负一楼。原来他的公司在地下室里,难怪没有讯道。他公司其实就是夫妻店,20平方米不到的开间,隔成两间,他和成了他老婆的小李坐里头,外头一位操东北口音的女孩负责接待。女孩送了水进来,腰一弯,退出去。我问老余你公司是做什么生意。老余笑得不大自然:“做企业咨询。”立即又道:“北京大呵,机会还是蛮多的。”我问他有企业找他咨询吗?“有!有!怎么会没有呢?有!”我笑得水都差点喷出来。我又不是傻子,我要是当老板,我会找你来咨询么?如果我对自己的企业都弄不懂,你一个外人如何弄得懂?咨询咨询,我咨询你什么?你咨询我还差不多!我没说,但是老余还是看出了我的意思。他又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道:“总有冤大头嘛。上个月有个企业要我做市场调查和策划,我开价就是五万,而且,美金!”我很怀疑,因他那时尚入赘,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他是爱面子的人,怕别人瞧不起,故称赚了钱。何必呢?
他其实很孤独,又无朋友,邹文那时也在北京,他便时常叫上我跟邹文同他老婆一起打牌,把长沙话句句说得像粗口。“过瘾呵讲长沙话!”
当然,后来他还是按揭买了房。我但愿他混得好,但愿冤大头很多,让他赚到美金。
他给我的短信上还有一句话:“请代我送个花圈给邹文。”
我后来得知,邹文死后,遗嘱把他手机上的通讯簿调出来,群发报丧。邹文只是老余的一般朋友,但他亦极珍视。老余朋友不多,走一个,少一个,他心里想必比别人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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