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几乎每天下雨。雨钻透了我家的屋顶,掉在摆放着的那些盆盆罐罐里,发出沉闷的声音,让人心里更加焦虑。屋角的毡子上长起了黑色的蘑菇,拔掉之后,第二天又长出来。爸爸不停地鼓捣一只收音机,听天气预报。妈妈在纳鞋底。雨声像收音机里“沙沙”的噪音,也像“哧啦、哧啦”抽麻绳的声音,我听见什么声音都是雨的声音。在这漫长的大雨中,爸爸收音机上那雪亮的天线渐渐有了褐色的霉斑,后来竟长满铁锈,一块一块掉下来,我们听不到天气预报,更加增添了恐慌。妈妈纳好的鞋底一只一只叠放在那里,像一艘艘将要起航的船。
一场大风过后,太阳终于出来,天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晴朗过,那种湛蓝让人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沙子。我和爸爸赶紧泥屋顶上的缝隙。段雯丽仿佛雨后生长出来的一截白嫩的竹笋,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亭亭玉立地站在大院门口。她细长的影子和行李箱交叠在一起,好像是一件寄来的行李。
我呆呆看着她走进隔壁柴奶奶的屋子。柴奶奶那狭小黑暗的屋子刹那间被照亮了,她家黝黑的墙壁上闹钟的时针和分针成一个直角,正指向下午三点。
那段时间人们都忙,忙着补屋顶,清理院子里的淤泥,侍弄地里的庄稼。段雯丽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好奇地扑到这儿,扑到那儿,有时还插一下手。大多时候她都是帮倒忙,站在一边还碍手碍脚。可是谁都不讨厌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大家觉得一个城里的姑娘,能放下架子,帮邻居们干活,很了不起。
我们院子里的一帮男孩,喜欢和段雯丽一起干活。只要她在,无论干什么,大家都喜欢。她卷起舌头软软地讲城市里的故事,让我们听得入迷。她喜欢微笑,一笑阳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地跳跃,像无数调皮而美丽的小鱼在她脸上游动。段雯丽无论干什么,玩什么,干干净净,她的衣服总像刚穿上身的一样,一尘不染。我们院子里的几个家长教训自己的孩子时,总是说,看人家段雯丽,那么干净!
暑假开学的时候,段雯丽没有走,进了我们学校上初二,和我一个班。大家都很吃惊,都是我们这儿的学生往城里面转学,怎么一个城市里的漂亮女孩子会转到小镇读书呢?
我们那个学校很破旧,教室占了一座三进院的废弃寺庙。房子又大又高,房顶隐隐约约能看见褪了色的壁画。一人抱不住的粗大松木柱子往出渗淡黄色的松香,我们把它刮下来,加跟捻子,晚上停电上自习时当灯用。每到傍晚,成群结队的蝙蝠绕着高大的建筑飞舞,偶尔会有一只羽毛未丰的小蝙蝠掉下来,被我们捉住,当宠物玩。学校迎街的围墙拆了,盖了一排小平房,一些老师不愿意上课,租了房子开小饭店、弹子房、游戏厅、录像厅、台球厅。一些学生和社会青年混迹在这个地方,不时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那些手头紧张的社会青年经常溜进学校,猛不防掏出一把刀子对准一个学生,说,借点钱用用。家长们反映了很多回,可是学校周围还是乌烟瘴气。我们挺大的一个镇子,有时二三百个初三毕业生竟没有一个能考上高中。许多学生进了县城里读书,或者去了我们镇子下边那些村办中学,它们因为偏僻,反而有升学率。
段雯丽来到我们学校,马上成了社会新闻。那几天,社会上的青年到我们学校转悠的特别多。一些本来打算转学的学生,看到段雯丽来到我们学校上学,打消了自己转学的念头。
开学没几天,校长让段雯丽作了领操员。每天早上,天色微亮,镇子里大多数人还在睡觉。段雯丽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挺拔地站在学校操场里,一声哨响带领全校的学生跑出学校,高声喊着“一、二、三、四”,跑进渐渐亮起来的早晨。一些原来不爱跑步锻炼身体的男生,在段雯丽的带领下,也跑了起来。我们跑过镇子的街道,跑过水流潺潺的东河,跑到108国道上,一直向东。好多学生跑着跑着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着。剩下的一些跟着段雯丽一直跑,跑着跑着把衣服扣子解开,把外套脱下来,大家累得每颗心怦怦乱跳,还是跟着跑。段雯丽头上冒出白色的热气,一直跑在最前面,没有一个人怀疑她为什么这样能跑,大家觉得城市里回来的女孩子总是不一样。
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校长让段雯丽领着我们跑那么长时间步?可是我们许多人都期待每个早上跟着段雯丽跑得气喘吁吁,心怦怦乱跳。
我们一直跑到村西的西茂河水库,往回返的时候,那些落下的同学跟了上来,快进镇子的时候,又成了一支庄严、整齐的队伍。镇上的居民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许多人看见的就是我们这支整齐的队伍。
有一天,一位一直紧紧跟着段雯丽跑步的同学不小心把眼镜掉到地上,他蹲下来摸眼镜的时候,看见段雯丽的腿在跑,身子好像不见了。他大声喊了一句,“段雯丽的腿!”他喊出之后,大家一下觉得这句话非常有趣。“段雯丽的腿”马上成了我们的口头禅。
每天早上段雯丽带领大家跑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男生目光一致往段雯丽的腿上看。其实除了白色的运动裤并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但是眼光一到这儿,意味好像变了。每个男孩子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很像一个成年人了,有时觉得自己像镇上那些牛逼的小混混。段雯丽的腿成了一句流行的话,慢慢传到别的学校。一次,几个邻村学校的学生到镇上买东西,一个家伙说了一句段雯丽的大腿,被我们学校的几个家伙听到了,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段雯丽的腿只能是我们的段雯丽的腿。
开学不久之后,各种测验轮番轰炸我们。美丽的段雯丽似乎除了长跑特长之外,学习一塌糊涂,每次她的卷子上都是鲜红刺眼的×号。我们似乎慢慢明白了她为什么要从大城市转学到我们这个学校。可是段雯丽对如此糟糕的成绩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她找了个借口,对她姥姥说要住到学校加班补课,便从一个跑校生变成寄宿生了。从此,我们大院里少了她漂亮的身影。
段雯丽住到学校之后,我们学校要求住校的男生一下子多了起来,大家的理由都是为了加班学习。每天下了晚自习后,我们初二班教室里蜡烛和煤油灯、松油灯明晃晃的,大家都在学习。段雯丽的座位周围总是围着一圈明晃晃的光,在袅袅的烟雾中,她像坐在莲花瓣中的观世音菩萨。
可是段雯丽的成绩并没有提高,接下来的测验中,还是一塌糊涂,而且坐在她周围的男生也一个个神神叨叨的,没有几个成绩好的。
原来段雯丽坐在那儿不是学习,她在画画,用她的话说,她在素描。她在摇摇晃晃的烛光下,画坐在她前面的男生。段雯丽的素描我看过,不是特别好,但是确实有几分像。在我们乡下的中学里,谁见过拿起笔来就能把人画得像的人呢?就连画墙围和屏风的“郑老三”也只能画些山山水水和戴帽子没脸的古代人,真人根本画不像。
男生们为了让段雯丽画他们,争着坐她前面的位置。一下晚自习,大家就抢位置。抢上位置的男生洋洋得意,没有抢上的充满沮丧,坐在旁边和身后等机会。但是抢上位置的男生段雯丽也不一定画,她每天晚上只画一个人,有的人她不感兴趣也不画。为了让段雯丽画自己,我们班的男生一下子爱打扮起来。他们每天用香皂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把自己不多的几件衣服不停换来换去,脚下的上海白边鞋和回力运动鞋总是洗得雪白,洗完怕鞋边发黄,还用卫生纸包好。他们一心想在段雯丽面前表现自己,谁要是能得到段雯丽画的素描,心里不知道美多少天。
后来学校查夜的老师看见我们班下晚自习后灯总是不灭,上来查看。发现学生们都安安静静坐着学习。老师们不明白我们班的学生为什么一下子对学习变得这么感兴趣。可是多看几次之后,他们看出了一些问题。发现最晚留在教室里的,除了段雯丽,剩下的都是男生,而且这些男生那么大教室哪儿都不坐,围着圆圈坐在段雯丽周围,像一个完整的蒜瓣。
一天教我们政治的白老师值班时,终于忍不住好奇,悄悄走到那个蒜瓣前,发现中间的段雯丽正在画画,她画得专心致志,根本没有发现老师过来。白老师拿起她画的画,画的正是她前面的一位男生,还没有画完,可是一下子能让人看出画的是谁。白老师没有发作,他亲切地朝段雯丽笑了一下,把画放回到她桌子上,临走时还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白老师走后,同学们一下沸腾起来,大家纷纷议论学校会不会处理这件事情?段雯丽这时表现出惊人地镇静,她继续一笔一划画剩下的部分。这时,前边的那个男生忍不住了,说:“要不咱们回宿舍吧?”段雯丽一把揪起正在画的画,伸到蜡烛跟前点着了。那个男生尖叫着,“不要烧了,我要!”段雯丽用漆黑的眼神制止住他伸出抢画的手,微笑着看着手中的画变成灰烬。当段雯丽把手中将要燃烧完的纸扔到地上的时候,教室里静极了,谁都不说话。那张画很快烧完,教室里仿佛一下暗了。
忽然坐在她后面的一个男生说:“雯丽,请你给我画一张吧,画完我让我妈装在相框里。”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段雯丽身后的黑影子上,心里叫,“段雯丽的腿,原来是刘满意!”
刘满意是我们班个子最矮的一位男同学,平时说起话来不停地眨眼睛,而且总是结结巴巴。
段雯丽说:“好,坐到我前面。”
刘满意扔下手中的书,端端正正坐到段雯丽面前,头仰着,紧紧抿着嘴,身体笔直,像一位正要就义的士兵。
大家心里都在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主动表达出来。
段雯丽扑哧笑了,“不要这样严肃,放松些,自然些。”
刘满意稍微低了一下头,还是紧绷绷的样子。
周围的同学一下笑了。但段雯丽不笑,她拿起笔来,开始画刘满意。
不知道谁开始,把自己前面的灯拿过去。接下来,大家都把自己前面的拿过去,一起栽在扣过的罐头瓶子上。刘满意周围明晃晃的,平时那瘦小的身子好像高大了起来。
第二天跑步的时候,段雯丽还像以前那样穿着雪白的运动服,精神抖擞。让人吃惊的是刘满意,他今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直跑在最前面,那两条短粗的腿像土拨鼠的腿,飞快地动。
学校没有调查晚上画画的事件,但是过了不久,通知晚自习一小时之内离开教室。我们在庆幸之余,觉得是白老师告发了我们。我们对这位刚毕业不久的老师本来就不大服气,这下更是瞧不起他,故意和他捣乱。
他上课提问的时候,我们全班没有一个同学回答问题,还故意在下边小声说话、传纸条、睡觉。一次教育局来听他的课。他提问了一个上节课刚讲过的非常简单的问题。我们都不回答。他焦虑而又失望、伤心地看着我们。我们既解气,又有些担心,但没有一个人回答。后来他的目光转到段雯丽前停下,喊,“段雯丽,你来回答。”段雯丽站起来,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会。”我们哗一下笑了,心里喊,“段雯丽的腿!”白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我们明显感觉到坐在教室后排的听课老师们不满意,他们低声议论着,啧着嘴。我们觉得自己可能做下错事了。
这节课之后,白老师病了几天。我们觉得对不起白老师,其实白老师平时对我们还是很好的。
这段时间,刘满意总是跟在段雯丽周围。自从段雯丽给刘满意画了那张正面素描之后,刘满意变了个人,总是昂首挺胸,说话声音也变粗了,浑身上下放光,像一株被抑制了多年的树苗,忽然焕发了生机和活力。我们觉得刘满意喜欢上了段雯丽,可是哪个男生不喜欢段雯丽呀?但没有一个人像刘满意这样胆子大。而且他把段雯丽给他画的画真的让他妈给装在相框里挂墙上了。我们纷纷猜测,段雯丽会不会喜欢上刘满意?结论都是不可能。
白老师再来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人好像瘦了,我们担心他批评我们。但他一上课,就给我们鞠了一个大躬,说对不起我们。然后说了一气当前教育体制的弊端。他讲每一个老师都应该充分尊重学生的爱好,尤其是要挖掘学生的特长,像我们班的同学喜欢画画,就应该让朝这个方向发展。尤其像段雯丽这样特长明显的同学,更应该重点培养。白老师的话说完,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同学们敲着桌子,拍着大腿,大声喊,“段雯丽的腿,白老师万岁!”
从那之后,白老师上课不再约束我们,他让我们画画、看闲书,他说要让我们每一个人自然长成参天大树。
忽然有一天,刘满意讲白老师在和段雯丽搞对象。我们觉得不大可能。满意眨着小眼睛,说亲眼看见白老师和段雯丽在学校后边的树林里约会,白老师还拉了段雯丽的手。我们问满意怎么知道?满意说他一直跟着段雯丽。后来我们发现段雯丽下晚自习后,经常溜出学校。一次几个同学跟着出去,发现段雯丽真的是去和白老师约会了。
白老师和段雯丽搞对象的事情慢慢在学校流传开。白老师上课的时候,我们再也不把他当成老师了,觉得他是一个好色之徒。我们故意起哄,他的课堂秩序乱糟糟的,有时隔着几个教室都能听到我们的喊叫。校长批评了他好几次,我们再也不同情他了,觉得活该!
放寒假以后,段雯丽回城里去了。我们班许多男生给她写了信。大家在一起玩的时候,猛不防谁就会说一句段雯丽的腿!我们都在心里默默想念这个城里来的女孩。
春天开学的时候,段雯丽回来了。这次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像火红的太阳滚进了我们学校。教我们政治的老师换了一位,听说白老师调到另外一所偏远山区的学校了。段雯丽似乎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她脸色苍白,一副失恋的样子。上课基本不再听课,总是拿着一支铅笔不停地画小人,画好涂了,重新再画。画累了,拿出琼瑶的小说看。很快,我们班里的同学都喜欢上了琼瑶的小说,大家课下闲暇的时间都在讨论琼瑶的小说,我们觉得段雯丽就是琼瑶笔下的人。
学校不再让学生们到外面出早操了。每天早上,由体育老师领着我们在学校那不大的操场跑十圈。学校恢复了以前那种稀里哗啦的平常样子。
我们班一下从上个学期全校最闹的班变成全校最闷的一个班。大家课后总是拿着一本琼瑶的小说,每个同学脸上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
刘满意经常跟在段雯丽身后,不时结结巴巴说句什么。段雯丽爱理不理,遇上心情不好,还大声冲他发脾气。同学们看到刘满意灰溜溜的样子觉得好笑。可是刘满意像不倒翁一样,等段雯丽发完脾气,依旧小心翼翼陪在她身旁。
段雯丽从学校搬回她姥姥家,不住校了。许多男生也跟着搬回自己的家,像以前一样走宿。
段雯丽回了我们大院,我们院子里的男孩兴奋了一段时间。但段雯丽和刚从城市回来时我们认识的那个段雯丽不一样了,她放学后一般都呆在柴奶奶那昏暗的屋子里,像一只怕见光的蝙蝠。出来进去碰到我们时,脸上都是浅浅的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们都还记得段雯丽那深深的酒窝,希望她早点变回从前的样子,一起和我们玩,一起和我们做事情,哪怕再笨手笨脚。我们甚至觉得等天气暖和了,段雯丽的心情也会变好。
天气渐渐暖和了,段雯丽脱下了她那身红色羽绒衣,又换上以前的白色运动装,我们眼前一亮,以为以前的段雯丽又回来了。可是段雯丽好像还躲在白雪皑皑的冬天,让呆在她周围的人也跟着觉得冷。一个星期天,我们准备去附近的山里玩,叫段雯丽一起去。她摇摇头,转身进了屋子,仿佛怕我们一直叫她,还随手关上了门。
大家觉得很没趣,把失望发泄在了骑自行车上。一路上车子蹬得飞快,看见手扶拖拉机,就不要命地追上去,抓着拖拉机的车厢,带着自己走。遇到下坡的时候,都双手大撒把,扭着屁股用劲向前冲。山上的五月,山桃花正在盛开。面对姹紫嫣红的桃花,大家怎样也提不起兴趣。不知道谁先发现桃树下有去年掉下的桃子,桃肉已经腐烂,桃核却光溜溜的。大家七手八脚捡起来,回去串起来做念珠。过了一大片桃林,我们便用劲朝山上爬,爬到山顶,一个个大汗淋漓。山风一吹,透骨地冷。下吧?一人说,众人响应。下了山之后,我们连事先准备的野炊食品也没有往开打,直接回家。
回到大院门口时,我们看见久违的白老师正在往出走,边走边不停地擦手中拿的眼镜。柴奶奶拿着一把鸡毛掸子,“啪啪”抽打着院子里的那棵枣树,边打边骂。白老师看见我们,脸“刷”一下红了,他说:“我想让段雯丽继续学画,她画得太好了,放弃有些可惜。”白老师的话说得结结巴巴,让我们一下想起刘满意。
那件事情发生不久之后,段雯丽和社会上的“炸弹”搞了上对象。“炸弹”喜欢上段雯丽一点儿也不稀罕,可是段雯丽怎么会喜欢上脾气火暴成天打架的“炸弹”,我们想不通。
可是他们确实经常在一起。
“五一”前一天晚上放学后,“炸弹”和一群小混混围在校门口,段雯丽一过来,口哨声四起。“炸弹”叉着一条长腿,坐在自行车上,笑吟吟望着段雯丽。段雯丽搂住“炸弹”的腰,用劲一跳,坐上“炸弹”的自行车,他们一群人便浩浩荡荡朝西茂河水库奔去。
他们走后不久,刘满意骑上他的自行车,急急忙忙朝西茂河奔去。我和班里的其他一些男生不放心,也骑上自行车追去。走在以前每天早上跑步的地方,大家心里没有了那种甜蜜的感觉,一个个紧张的像要去打仗。
慢慢黑下来的天空像一个蛋青色的大帐篷,笼罩在西茂河的上空。我们站在大堤上,看见水库中心的小岛上有一团篝火,火光那儿传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歌声和吉他声。我们不知道段雯丽怎样渡过这么宽的水面,到了小岛上。想到她可能脱了衣服,跟着那群混混泅过水面,我们心里都不大自然起来。想她的身体岂不是让那些家伙看到了?上了岸,她怎样晾自己的裤衩乳罩呢?
一会儿时间,天黑透了。水面上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望见远处的火光,歌声和吉他声听得更清楚了。我们想这群狗日的,倒会享受!
刘满意说:“怎么办?要是他们晚上不让段雯丽回家呢?”
我们一下也觉得事情严峻起来。而且假如他们还是渡河过来,晚上多不安全,每年西茂河都会淹死几个耍水的人。
“赶紧找她家长来吧!”刘满意突然不结巴了,说话快了起来。
我们也想不到好办法,说:“先喊喊她吧?”
我们大声喊:“段雯丽,快回家!”
岛上像回应我们似的,歌声忽然高了。
我们继续喊:“段雯丽,赶快回家!”
没有听到段雯丽的声音,岛上的人们一起大声唱歌,吉他的声音也高了。
刘满意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她姥姥,叫她回家。”他跨上自行车像一条黑色的蛇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们继续不停地喊:“段雯丽,赶快回家!”
刘满意上气不接下气赶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嗓子都喊哑了。他说:“已经告诉段雯丽的姥姥了,她马上就来。”
我们重新喊:“段雯丽,你姥姥来了,快回家吧。”
那边的歌声忽然停了,我们看见火光中一些影子乱动,然后水面上传来了划船的声音。在越来越近的声音中,我们心中有一丝胜利的喜悦,但也有几分恐惧。
船上几只打火机“啪啪”一闪一亮,我们看见“炸弹”划着平时水库上打鱼的那条铁皮船冲开夜色驶过来,段雯丽紧紧靠在他身边,头上的短发在夜风中微微飞扬。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段雯丽的姥姥还没有来。
我们问满意:“她姥姥呢?”
“在路上吧,刚才她说马上来。”满意一着急,又结巴起来。
船靠岸了。“炸弹”一手拉着段雯丽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腰。段雯丽在石头上站稳的时候,“炸弹”才松开她。
“我姥姥呢?”段雯丽问。
“炸弹”阴森森地望着我们说:“你们搞什么鬼?想死。”
刘满意说:“她说要来的,大概在路上,我去接过来。”他又急急忙忙去骑自行车。
“接你妈的逼!”“炸弹”一巴掌打在满意脸上。
我们都懵了。
刘满意喊:“雯丽!”委屈的眼泪马上掉了下来。
段雯丽说:“走吧。”
不知道她是冲“炸弹”他们说,还是冲我们说。她先掉头走了。
“炸弹”骑上自行车追上她。她坐到“炸弹”自行车上。他们一帮人走了。
我们回家的路上,都气得大骂。我们骂“炸弹”,骂段雯丽,骂段雯丽她姥姥。
我们问满意:“段雯丽她姥姥到底怎么回事?”
满意低下头小声地回答:“她说要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不知道段雯丽是回家去了,还是跟上“炸弹”他们走了。我们一路上也没有遇到段雯丽的姥姥。我们觉得自己不值,段雯丽已经不是以前的段雯丽了。
从那之后,我们不大搭理段雯丽了。无论她画小人,还是看琼瑶小说,都是她自己的事。就好像城市里发生的事情是城市里的事情,农村发生的事情是农村的事情,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我们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土地。段雯丽的大腿我们也不说了。只有刘满意似乎还不甘心,经常凑到段雯丽跟前结结巴巴说:“雯丽,你看完这本书能让我看看吗?”
快放暑假的时候,有人说段雯丽的肚子大了。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瞧了瞧,看不出她的肚子大了,但她似乎憔悴了,脸色发白,眉角上有一处青色的淤伤。我心里想,活该!但还是隐隐约约同情她,希望她能回到我们这边来。
放了暑假的那天晚上,天气非常热。镇里有户人家死了人,放电影。我们都去了,看见段雯丽和那群人在一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炸弹”不在。段雯丽穿着一件白衬衫,走路轻飘飘的,我不由想起她刚来我们学校时,带领我们跑步那矫健有力的步伐。
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我们热得受不住了,去镇子外边的东河玩。那晚的月色非常明亮,把远处的庄稼和近处的房子都照得清清楚楚。走在通向河边的那条小路上,电影里的声音还清晰地传过来。忽然我们看见在奶奶庙的围墙前站着一群人嘻嘻哈哈说着什么。等我们走近的时候,看见段雯丽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那些人七手八脚地在她身上和脸上乱摸。
“段雯丽!”刘满意小声尖叫。
我们轻轻拉了他一把。
段雯丽的脸在月色中变得透明而苍白,那些手伸在上面像抚摸一座大理石雕塑,给人一种邪恶而又美丽的震撼。我们梦游一样继续往前走,段雯丽带点放浪的笑声夹杂在一群男人的笑声中,像金属锥子一般刺透了我们的耳膜。刘满意弯下腰来,从路边的地里拔出一株带茬子的玉米秆,朝那群人冲去。茬子上泥土的清香冲破黑暗的阻拦,在段雯丽的笑声中冲进我们的鼻腔。满意像挥舞着长枪的士兵,他矮小的影子在月光下像牵线的木偶,电影里似乎传来冲锋号的声音。那群人在满意的长枪下迅速散开,又潮水一样涌上来。秆打在那些人身上传来“噗噗”的声音,然后泥土四溅开来,掉到我们嘴里热辣辣来,像一滴滴血。满意倒在地上,许多双脚朝他身上踢去,脚上面是些乱七八糟的手在乱舞。满意的呻吟声和段雯丽的尖叫声搅和在一起,在寂静的夜晚向死了人的那家人家冲去。我们纷纷从地里拔出玉米秆,朝那群人冲去。在一片混乱中,那群人抱着头在明亮的月光下四散逃窜。满意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拾起地上的土块、石头朝他们用劲扔去。段雯丽缩在墙根,衬衫领子撕开一个大口子,乳罩的一条带子滑下肩膀,胸脯上面文着一只青色的蝴蝶,在宁静的月光下好像要展翅而飞。
那天,一向泼辣的柴奶奶找那些小流氓去了。她回来的时候,面色发青,小腿肚子都在哆嗦,不知道受了怎样的委屈。她一进院子,就骂开了。
“小婊子,你在大城市里呆着不好好上学。转回这儿来又和小流氓混,你搞大了肚子谁来管?”
我们在院子里等着。妈妈听到柴奶奶说这样的话,把我拉进屋里。屋子里的灯开着,可是非常昏暗,什么也看不见。段雯丽胸脯上的那只青色蝴蝶要飞走。
刺耳的声音继续从院子里传来。“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明天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爸爸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在报道海湾战争。伊拉克向科威特发射了十枚“响尾蛇”导弹。科威特的油井燃烧着冲天的大火,将我的窗外照得透亮。隔壁传来摔脸盆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段雯丽拖着拉杆箱走出院子。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我意识到什么,想去送送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动。一丝惆怅从心底升起,段雯丽的那只蝴蝶在我眼前乱飞。
整个暑假,我都在想那只蝴蝶。刘满意经常来找我们玩,打听段雯丽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谁也不知道。刘满意说他给段雯丽写了信,我想起上个寒假的时候,我也给段雯丽写过信,但已经感觉非常非常遥远了。
暑假过去之后,我们都升初三。段雯丽没有来上课,听柴奶奶说她又转学了。不知道她转回城里学校去了,还是转到另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小镇学校或者村里的学校了?我们依旧每天跑步、上课、吃饭、玩耍、睡觉,城市离我们遥远了起来。秋天的蝴蝶,依然很多,我看见过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花的,但没有见过一只青色的。我怀疑自己那晚到底有没有看到那只青色的蝴蝶?
刘满意肯定地说,那是只青色的蝴蝶。
他要在自己身上文一只像段雯丽身上那样的蝴蝶。
我们镇上没有文身师,刘满意让我和他去城里找。我想看看刘满意身上文上这样的蝴蝶是什么样子,兴致勃勃地和他去了城里。
我们在一条散发着尿骚味的小巷子里,看到一家文身的小店。一个烫着卷发的男人叼着一根烟,赤裸的大胳膊上文着一个关老爷。
刘满意问:“文一只蝴蝶多少钱?”
“在哪里啊?”
刘满意望望我,掀开衬衫指着胸脯上边说,“这里。”
刘满意的胸脯又黑又瘦又瘪,上面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我能想出那只蝴蝶文在这里是多么丑陋。
“多大?”
“大概就这么大。”刘满意用手比划了一下。
“三十元。”男人磕了一下烟灰。
刘满意惊慌地结巴着说:“等等。”
他拉我出来问:“你能借我点钱吗?”
我把口袋翻出来,里面只有一块钱。
刘满意又进了小店。在那个不大的地方乱转。一会儿看看墙上贴着的文身图案,一会儿看看那些文身的针头,还走到屋角摆放的床前,看床上那发黑的被子。当他低下头端详那浸满头油的枕头时,男人忍不住了。
他问:“你到底做不做?”
“能不能再便宜点?”刘满意结结巴巴地问。
“最少二十五。”
刘满意转身走出店门。
后边说:“二十,最少二十。”
刘满意说:“我知道怎样做了。用注射器灌上墨水,像打针那样刺在肉上。”他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自己不能刺在胸脯上,你可以帮我忙吗?”
我忙摇头。
接下来那段时间,刘满意每天在自己身上试验文身。他先在大腿上试验。画一只蝴蝶,然后在注射器里灌上墨水,沿着蝴蝶的笔迹往上刺。
刚开始,刘满意的蝴蝶画得很难看,刺上去的墨水不是染不上颜色,就是图案不连贯。
伊拉克继续进攻科威特,美国出兵了。
后来,他的蝴蝶画得非常逼真了,比我们镇上的画匠王三明画得都好。他那些先前刺下的文身结了疤,变成一些古怪的图案。有的是一条线段,有的是射线,有的是半只翅膀,有的像骷髅头,也有的能看出是蝴蝶。
他继续试验,把身上到处刺的红肿溃烂。
后来,他身上的那些蝴蝶越来越像蝴蝶了。
有一天,刘满意说他终于掌握了文蝴蝶的秘密了。可是他身上凡是自己能够得着的地方,都已经文满了蝴蝶。刘满意痛苦地说,文哪儿呢?他仔细观察身上的皮肤,到处是成形的不成形的蝴蝶。
那几天,刘满意为找不到文蝴蝶的地方非常痛苦,他甚至打算帮我文一只,我马上拒绝了。
他后来还是想出了办法。
他躲在我们家里,照着镜子往自己脸上文。他说:“脸颊上的皮肤挺软,适合文。”我说:“你文上不怕别人看见?”他说:“要是段雯丽能看到就好了。”
我们打开收音机,美国、伊拉克、科威特在打仗。在海湾战争中,刘满意对着镜子往自己脸上文蝴蝶。他的动作娴熟极了,像我妈妈纳鞋底。
刘满意文好之后,他的半边脸肿了起来,还慢慢渗出一些血丝。
我有些替他担心。
满意说:“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以前刚文上也是这样。”
第二天,刘满意到了学校的时候,两边的脸都肿了。
刘满意说右半边脸是他爸爸打肿的。他看见满意在左脸上文了蝴蝶,打了他一耳光。
我说:“学校看见你脸上的蝴蝶,会开除你的。”
刘满意笑了笑,往手上倒了些墨水,抹在脸上。
他问:“你知道段雯丽去了哪里了?我想去找她。”
“谁知道呢?或许她去了科威特,那里需要她。”
“我想去找她!”
那几天,刘满意尽管每天不洗脸,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蝴蝶在一天天变得清晰,清晰的蓝墨水也挡不住。
当那只蝴蝶彻底成形之后,刘满意洗去了脸上的墨水。那只青色的蝴蝶趴在他脸上,和段雯丽胸脯上的一模一样,要飞了起来。此前,已经有许多人发现了刘满意脸上的蝴蝶,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只。又弱又小的刘满意,因为脸上这只蝴蝶,一下子仿佛精神了许多。说起话来也不像以前那样结巴了。
很快,学校发现了刘满意脸上的蝴蝶。先是班主任找他谈话,然后是校长找他谈话。我们觉得刘满意完了,学校要开除他。
刘满意从校长办回来的时候,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垂头丧气,反而是从来没有过的神气,仿佛校长安排了他一件光彩的任务。他劈里啪啦把课桌上的东西收进书包,大声对我们喊,“我要去找段雯丽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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