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楼的窗前,他俯瞰下面斑驳的城市画卷,脑中的意象是:马路像河,车人如船,闪动的,如同水面上漂过的一个又一个影子。
城里的日子嘈杂炫幻,仿佛两条汇不拢的河,人在城里,脑里挥不去的,还是乡村那湛蓝的天空,如春暖阳,甚至是夜晚那一声接着一声的犬吠。
他想起搬家的情形。
能带走的东西已全部装上车,车里塞得满满的,可妻子还在把东西往外拿。
“你能不能少装点,好像以后不回来似的。”他向妻子吼道。
“什么时候再回来还说不定呢,孙女一上学,哪有时间呀!”妻子答道。
“以后都城里人了,学会不要贪心。”他嘟囔着把车子熄火,跟在妻子后面折回院内。
自从在城里买了房子,一家人的重心都放到了新家。为做搬迁的准备,他把鸡全部杀了,鸡舍拆了,庭院显出从没有过的安静。养了多年的黑狗送人,谁料这狗狗通人性,硬是懒着不肯走,仿佛知道要送人。回头的时候,狗狗不断地叫唤挣扎,用一种无助的,甚至是哀求的眼光看着他。但城里是高楼,地方小,容不了它。
他一狠心,扭头就走了。身后,是狗狗绝望的嘶吼。
仅剩的几分地,也给了收田人。
屋里堆放的稻麦,该卖的卖了,剩下的机成了米面,带进城里。
现在,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房间,几只鸟在门前的树上不停地鸣叫,仿佛是在与人道别。门前的菜地也收割一空,连秋天刚种的几株青葱,也被连根拔去。院内的井盖已用石板压实,避免长时间没人落进灰尘。桅桅花树成为院里的唯一风景,像留守的主人。
妻子收拾的速度极慢,拿起一样东西,看看又放下,不知她心里在想啥。他就跟着妻子,屋内转到屋外,楼上转到楼下。
“这被子还带走吗?”带吧,今后回来要睡,不带吧,没人洗晒。
“还有这些花呢,养了这么多年,开得这么可爱,没人在了,很快就会死去。”妻子口中喃喃自语。
“你样样舍不得,那到城里去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去啊?不是为了后代嘛。你看村里,还剩几户?”
他猛然记起,村里只剩下几户人家了,年老体衰,能走的都走了。
本来兴旺的一片村庄,现在七零八落,稀稀拉拉,要不刻意出行,很难遇见一个人。
妻子推开二楼阳台大门,转到露台,那上面经常有黄鹂过来,一出太阳,就在上面蹦着,唱个不停。妻子在楼下水井前洗晒,两个孙女就在露台上赶鸟玩,黄鹂好像故意和她俩嬉戏,飞过去,又过来,就是不走。
“我经常在上面撒些米,给鸟吃,它和孩子们玩得开心。我们走了,谁喂呢,是不是装点稻米什么的放在上面?”妻子一边说,一边掂量。
“我说你真是婆婆妈妈的,照你这样,什么都不放弃,什么都带走,可能吗?”他责备道。
妻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到每一扇客户前,打开又关上,一扇一扇检查,就怕漏了。趁这个时候,他屋前屋后转着,看着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心中一阵感慨,却又不知在留恋什么。不过百来年光景,祖辈相争的地方,现在开始相散。费尽心思,耗尽一生建起的这个窝,现在已没人在意。几辈的热闹如水般渐渐凉去,变成偏僻、孤独,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世事沧桑,哪有什么永恒不变?不论聚合怎样艰辛,终将在时光中轻轻散去。但生活在其中的人,这段历史,这里的生活,却像一根倒刺,会长久撕扯着自己的心襟,像把生生的日子切成了两断。
“爷爷,爷爷”孙女走过来拽他的手,把他往车子那边拉。另一个则抱着一个金黄的大南瓜,往他这边走来。
终于,妻子夹着半截铁锹,锁后门,锁大门,锁铁门,又两边推推,确认没问题才上车。
“你带锹干什么?”
“看看城市哪边有荒地,可以种点菜,省得样样买啊。”
“做大头梦呵,城里哪有荒地啊?”
“我生就种田的命,天天闲着,不出毛病啊?”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妻子,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将已发动的车子又熄火,下车,走到大门口,地上是刚刚扔掉的一幅儿童画,那是他没事时教孩子画的,是乡村的景色。他捡起来,叠好,放入后备箱,这才上路。
随着轰隆的声响,车子向前驶去,村庄向后倒去,真的像一只小船,驶出了乡村。
想到这,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回去看看,随即开着车子又回到乡村。
空荡荡的屋内寂静得有点可怕,一丝声响都没有,没有人的气息,塞满空洞,什么都没有了。他搬了张板凳坐在院中,呆呆地望着,心中有无数的东西在往上涌。才几日,门口竟然长了一些微小的青草,很细,很小,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长得非常繁茂。
他跑到田上,原来的地已被种上麦子,麦苗顶破土地,泛出青色。麦苗不认得他,他却认得麦苗,认得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但现在,他只能看着发呆,任凛冽的北风像刀,割着他的面庞,把寒冷一直吹到心里。
曾经,每一次回乡都令他激动,到家了。
现在,家还在,但却让人惴惴不安。就像被抽去内容的一个空壳,不知不觉,慢慢流失,腰后的那支撑,一下子没有了。
在街上,他遇到两个邻居,邻居向他恭贺:城里人了,今后常回来看看。
他苦笑。
回城之前,他有意开车绕着村前村后转了一圈,他知道,以后回来的次数将越来越少。这里熟悉的一切将慢慢变得混沌,故乡,逐渐成为一段距离,需要一遍遍回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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