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山道上，跑了一天村子的我，挑着沉重的二十张羊皮，一步一步爬向陡坡。出门的时候还大天老晴的，此刻却满天黑沉沉，冷风不停地吹，雾气不断地涌。

　　我的心在说：要下大雨了，我得加快速度，翻过山，走到公路边，赶上最后一趟客车才好。我的脚却不听指挥，想快点它却迈不出去，我无奈地依着它，慢慢移动。

　　翻过了山，虽然雨点子还未落了下来，可是，我还未到公路边，却看见班车早已走了，没办法，出门做生意，哪有不湿脚，哪里黑哪里歇喂!

　　走啊走，雨点开始落了下来，我的担子在雨中更加沉重了。到达一户人家的门口时，雨点子瓢泼一般甩了下来，我的担子也跳不动了，便卸在那户人家的屋檐下，走上前敲了敲闭锁的大门问道：“有人在家吗?”

　　屋内一个女人的声音：“来了来了，这么大的雨，谁呀!”

　　我对着门里的女人说：“大嫂，让我避一避雨吧，这雨好大，我全身湿透了。”

　　里面没有声音了，她是不是不让我进家门了，还是把我当成了坏蛋了，我再次请求道：“我是收购羊皮的，路过这里，我避一下雨，雨停我就走。”

　　里边的女人站着，迟疑着，好一会才开门说：“进来吧!烘干衣服就走，我家这里是不能过夜的。”

　　我说着“谢谢大嫂，雨停下来我就走。”便跨进了门。跑到她家的堂屋外的厦檐下，抖落湿漉漉的雨水。女人也走进来了，收了雨伞，我才看清，她身材娇小，稍胖，青布鞋黑裤粉红衣，面颊扁平，高鼻大眼，眉毛黝黑，长辫子甩在身后，不过二十四五岁，实实在在的庄户人家女子。而我三十好几的人，却叫她大嫂，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不敢看她，她却婉尔一笑对我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去找衣服给你换换。”

　　女人走进屋里，不一会儿，便抱着衣服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把衣服放在一个干净的凳子上说：“这是我男人的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换换，换好进门烤烤火。天快黑了，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点饭吃。”

　　女人转身走了，被雨淋透了的我，冷得发抖，手也不听我的是换了，奶奶的，我用力甩了两下，很快解开扣子，把衣服换下来，走进了她的家。

　　屋子里四壁洁白光鲜，地板很干净，收拾的也很整齐，中间一张八仙桌，东西两边两组栗木沙发，沙发前的烤火器红红的温暖的火光，南面的电视柜电视还播放着，电视机上面的墙上粘贴着伟人的彩色像，屋顶上是光洁的节能灯。女人见我走进门，便从厨房出来，到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招呼道：“大哥，沙发上座，先暖和暖和，喝口水，饭一会就好，你的衣服我帮你拿去厨房里晾着，很快就会干了。”

　　我坐在温暖的屋子里，烤着火，喝了几口开水，身子骨也暖和起来，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了。唉!“早雨不过巳时，晚雨下到天明。”咋整呢?

　　女人从厨房出来了，她的手里端着喷香的热气腾腾米饭一碗、肉一碗，还有一碗白菜汤。我站起来对她说：“大嫂，不，不应该，叫妹子吧，谢谢了。”她把饭菜摆在八仙桌上，低着头说：“来者都是客，这山里没啥好吃的，将就着吃点了。”我接过她手里递给我的筷子说：“妹子，你也吃点好吗?”她依旧低着头对说：“我吃过了，你吃吧，饭不够还有，我去帮你把衣服弄干。

　　我还真有些饿了，一口气吃了只剩几块肉，总算饱饱的了，正想收拾碗筷，女人却走出来，把我的衣服折叠好放到我的面前说：“你歇着，我来收，你的衣服干了。”

　　我站起来对她说：“谢谢了，谢谢你喷香爽口的饭菜，好多年没有吃到过了，你的家人呢，这么晚了咋还不回来?”她依旧低着头，好几分钟才说：“孩子上学去了，要星期天才回来。”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得到她很不愿意说，心里还有些忧伤。我也不想打听了，我关心的是外面的雨，快点停下来，我好走路，找个住的地方，答应她雨住就走，不能赖在这里。

　　我望着外面的雨依然很大，风也不停地吹，天渐渐暗下来。我拿了衣服要换过来，她却对我说：“大哥，不用着急换了，人不留人天留人，看你不像什么坏人，在这里住一晚也无妨。”

　　“可我答应你雨住就走。”

　　“雨不是没住，看这天，今夜不会住点了。”

　　“我，麻烦了，连吃带住，给你两百块咋样。”

　　“我不是开店的，也不要钱，人在世上，总会遇到些事，开口就要钱，我就不会让你进门了，你放心，明天我是我，你还是你。你看电视，我收拾我的。”

　　她走了她的房间，我掏出卷烟，抽了起来，也许是走的路长了，那些羊皮又重的缘故，我感到有些累，靠在她家的沙发上迷迷糊糊走进了梦乡。

　　女人的一声：“大哥，洗脚吧!”我一惊，醒了。

　　我揉了一下眼睛说：“哦，几点了，雨停了吧!”

　　女人坐在烤火器旁边，手里做着针线说：“雨不会停的，你是累了吧，洗洗脚就可以休息了。你做这生意的也不容易吧!”

　　“我，唉!我……妹子，实话对你说吧，我真不愿意做这个的，可是，爹生病，娘也干不动活了，两个孩子要念书，娃娃他妈忍受不了我们的艰难平穷，跟着外地人跑了，万般无奈，我才走这条路，走村串巷，运气好，一天几十块，运气不好，几天也找不到一分钱，今天是收到二十张羊皮了，原本想拿去卖卖，够孩子的笔墨纸张钱了，可是，这大雨，我全泡汤了，还不知那一天才能晒干卖得掉呢。”

　　女人低着头说：“这人呀，说不清，日子总会过去的。”

　　我洗了脸，洗了脚，洗去了睡意，看看手机，八点半钟。我重坐到沙发上，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

　　“爸，你在哪里，雨好大，吃饭了吗，你能回来吗?”

　　“在山里的一户人家，饭吃过了，今晚怕是回不来了，照顾好爷爷，明天就回来了。”

　　“哦，注意身体，爸，明天要交书费了。”

　　“知道，爸爸会交的。”

　　“爸，挂了。”

　　电话挂了，女人轻轻地抬起头，望着我说：“大哥，你的女儿好懂事，我也有这样的孩子就好了。”

　　“你的娃娃不是在上学么，相信也不错吧?”

　　女人带着幽怨的声音说：“命该如此，没得说。”

　　“妹子，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

　　女人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我知道，她是在把流出地泪水强按眼眶，只见她站起来，拉开电视柜的小门，拿出一瓶高粱酒，两个小杯子，对我说：“大哥，咋们来喝酒。”

　　我连忙说：“妹子，我不会喝。”

　　她不听我的，只顾倒酒，杯子满满的了，她才说：“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女人不喝酒，何以去忧愁。来来来，我们喝酒。”说完，一仰脖子，酒杯干了，放到桌子上，望着我。

　　“妹子，我真不会喝酒。”

　　“是毒药也毒不死人的，你喝吧!”

　　我还能说什么，鼓足气力，一口气喝下，乖乖，又辣又呛，跟吃小米辣拌冲菜差不多，眼泪花都抢出来了。女人看着我说：“再来一杯。”

　　我实在喝不了，只好说：“妹子，我有病，不能喝酒的，就这杯吧，你自便。”

　　她看着我强颜笑道：“看你样子我自喝了。”

　　她一连喝了三四杯，说着：“好酒，暖心暖肺。”

　　她的脸红红的，看着我说：“你我两个男女，命运都差不多，怎么那么巧，会碰到一起。”

　　“妹子，你……”

　　她款款说道：她的娘家姓王，和刘家是上辈子的亲，她二十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收了刘家的彩礼，死活都要她嫁到刘家，来个亲上加亲。嫁过来了，她没有做错什么，开始还好，一家人还算融洽，可好景不长，几年后，公爹去世了，婆婆也跟着走了，她不会为他家生下儿子，却生了女儿，在这山里，人们说她是“克星”，克死老人，说她是“扫把星”，她命里没有儿子，刘家到她这里算是绝种了。男人是个趴耳朵，听信他人的话，撇下她和女儿，到外地打工去了。

　　前些年还带点钱回来，偶尔也回来看看，后来，男人在外地找了一个女人就不回来了。电话里说的一件事就是离婚两个字。原先她想不通，现在好了，婚也离了，酒是好东西，睡不着喝上几杯，一觉大天亮，心里难过，几杯下肚，一了白了。

　　她指望她的女儿快长大，可是她女儿不听话，经常和她吵架，没大没小的，说这个家都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女儿出了要钱，变什么都不跟她讲了，这里的人更可怕，见着她就远远地躲开，说她不干净，说她是祸水。她也想远嫁他乡，她也想有个依靠，可这个女儿还小，人啊!命也。

　　女人很伤心，又自斟自饮了两杯对我说：“大哥，听你说了你的女人跑了，我就明白，我们的命里都相似吧!”

　　我安慰她：“妹子，少喝点，喝多了伤身。你不是说，日子总会过去的嘛。”

　　女人有些酒麻了，呜呜地哭起来，竟然向我靠过来说：“大哥，老天把你带到我家，让我们相识，你考虑一下，我们一起过生活算了，好吗?”

　　我的心里紧缩起来，我今晚恐怕难熬到天亮了，像这样骗人的故事可是多了去了，我得长一个心眼，千万不要上当，我栽了，我的爹娘咋办，我的孩子咋办?我附着她说：“那我好好考虑一下吧，妹子，你喝多了，我扶你睡去吧!”

　　女人说着：“大哥，我不睡的，我也没醉，我想靠你一会儿。好么?”她的头便钻进我的怀里来。双手抱住我的腰，眼睛紧闭着。我的心在想，看你个女人今晚耍什么招，我要看看故事里的女人与现实里有什么两样。

　　女人的酒气一股股向上涌，很难吻，我的脸只好迈向一边，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一个节目的表演。

　　公鸡喔喔地叫了，女人一动不动地在我的怀里睡着，均匀地呼吸着，只是泪滴还挂在面颊上。窗外的雨还在下，河水哗哗啦啦地想着，我的心还在悬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唯一的只有等待了……

　　女人醒来了，头连忙从我的怀里抬起来，松开搂住我的腰的手，含羞地说：“不好意思，大哥，我喝得有点多了。”

　　我心里想：装，看你玩出什么花样来!嘴上却说：“没啥，要是我会喝酒，那该多好。妹子，天亮了，雨也停了，我得去看看我的羊皮。”

　　女人嘴角甜甜地说：“大哥，谢谢，我过了一个美好的夜，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我不要脸，我不知羞，是么?我说过，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没什么，只要你舒适就好。”

　　女人微微地一笑：“我帮你晾去。”

　　我走出门，解开绳子，拉开塑料布，抖落了雨水，还好，除了表面的几张，里面的还干着呢，我一张一张地拉开晾在她家的铁线上。

　　天放晴了，太阳照在山岗上，女人做了早餐，我和她一起吃，她又喝了一杯酒，说是解酒，还劝我以后喝点。我捆好羊皮，塞给她两百块，挑起担子，沿着弯弯的小路而走，再转一个弯弯，可就是公路了。阳光下，我卸下担子，转身向女人加看去，她站在门口，目光向我射来，我的心很酸很酸，她是一个好女人，是我多心了，我为我的小肚鸡肠感到羞愧，好人不得好报的呀!

　　我望着她，从她期待目光里，我在想：我要不要考虑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