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霞最不喜欢早春了,解冻后的大地好像腐烂了,到处是污泥浊水。每天回到家,她的鞋子是脏的,裤脚是脏的。有的时候碰到讨厌的车主,他见你小心翼翼地提着脚走,知道爱惜衣服,便开足马力,故意从泥水中趟过,让溅起的泥点充当子弹,刷啦啦地扫到你身上,气得卓霞跺着脚骂:“缺德鬼!”本来在霞布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想早点歇息,可是浑身上下没有干净的地方,不能忍受,只好清洗。她干活的时候,会把堂堂放进屋来,洗累的时候,她会恶作剧地,把肥皂泡捧在手心,让堂堂舔。堂堂刚伸出舌头,肥皂泡就灭了,它气得转着圈呜呜叫,卓霞就会笑起来。
有的时候,累过头了,反而不容易睡着,卓霞就在春夜中胡思乱想。小时候穿过的粉红色塑料凉鞋,母亲做的枣泥米糕,某一年雨后出现的三轮彩虹,以及秋天林地上生长出的毛茸茸的蘑菇,吃的用的,天上的地上的,没有想不到的。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想的还是人。人里,想得最多的是罗郁、乔钢铁和刘良阖。
卓霞从林城卫校毕业后,分配到了拉林县医院,在内科做护士。她一来,就听说中医科有个男医生,叫罗郁,外地人,医科大学毕业的,气质不错,单身,可他不喜欢交女朋友。人们都说,他学历高,眼界高,看不上拉林的女孩子。漂亮的药剂师潘小小曾热情地追过他,可罗郁不为所动,气得潘小小骂罗郁是“骡子!”卓霞一来,冰冷的罗郁忽然间变得主动起来,他常常在卓霞值班时,送给她一包花生或是栗子。人们便说,看来不是罗郁孤傲,而是在卓霞之前,他没遇见可心的女孩啊。这种议论,无形中给卓霞树敌了,她再碰见潘小小时,她总是冷嘲热讽的,不是说卓霞的牙齿长得不整齐,就是说她的嘴形不性感。本来卓霞对罗郁并无特殊的好感,潘小小的横眉冷对,倒激起了她的热情,她赌气似的,跟罗郁交往起来。
罗郁是男人中少见的眉清目秀的那种,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他说话轻声慢语,走路不紧不慢。在卓霞眼里,罗郁就像座钟中垂下来的钟摆,有板有眼,中规中矩。中医科不像内科和外科那么忙碌,比较冷清。没患者的时候,罗郁就会坐在诊室的椅子上,手持一卷医书,精研细读。他读的,不是《黄帝内经》,就是《神农本草经》,这两种多卷本的书,在他手上,如白昼与黑夜,轮回转换。卓霞嫌他读得单调,常带给他一本流行的爱情小说或是侦探小说,说是增加点趣味。可罗郁对待这样的书籍,就像对待潘小小一样,置之不理。在卓霞眼里,讲究“望、闻、问、切”的中医,有点像算命先生。来了患者,先打量人的脸色,继之看舌苔,越过了这两道“门槛”,才与病人对话,听听他的声音是高亢还是重浊,从而判断肺气是否畅通。到了“问”的环节,上至额头的汗,下至遗下的便,口中的甘苦,心上的惊悸,眼中的烦心事,梦里的云雨欢,没有问不到的。“望、闻、问”后,医生就跟入定一样,双目微合,敛声屏气地“切”,为病人把脉。这一番摸爬滚打后,才会做出诊断,煞是曲折。相比,西医就简单多了,各类化验,各种医疗仪器的检查,能帮助医生准确地对病症做出判断,实施治疗。也因此,卓霞喜欢西医,对中医则是将信将疑。她的敬意,都投给了那些站在手术台前的医生,在她眼里,那是战士的姿态;而手拈银针的中医,总让她联想起后方的火头军,虽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总是少了点光彩。这种想法,常常使她面对罗郁时,提不起精神。如果不是潘小小逆向的推波助澜,她可能就会离开他了。
卓霞和罗郁谈了两年多才结婚的。第一年,罗郁问卓霞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卓霞害羞,当然是一再地摇头,好像如果自己点头了,就是坏女孩似的。要知道,生孩子是跟房事联系在一起的啊。罗郁待她,非常矜持,除了偶尔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肩,没有更亲昵的举动。到了第二年,罗郁时不时会拥抱她一下,并且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在这个温柔时刻,他总爱问卓霞:你想不想长寿?卓霞在他怀里像婴孩一样点着头。罗郁就说,你跟了我一定会长寿的。到了第三年春天,罗郁郑重地向她求婚了。
他们布置好了新房,准备着去民政局登记的前夜,卓霞突然病了。她头晕眼花,上吐下泻的,看来是胃肠感冒了。卓霞的母亲单单只从呕吐上,猜测女儿怀孕了,便用庆幸的口吻说:“幸亏快结婚了,要是等到肚子显怀了,婚礼上该多难堪啊。”卓霞便实话实说,罗郁从来没有要求过婚前发生过分的事,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卓霞的母亲大吃一惊,说:“他要求时,你可以不答应,可是你们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从没要求过,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呢?”卓霞笑了,宽慰母亲:“他是医生,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他自己清楚,哪能不负责任地向我求婚呢!罗郁把婚姻看得神圣,才这样啊。”可母亲还是忧心忡忡地提醒她:“要不先别登记了,再处一段,观察观察。”卓霞不无气恼地说:“人家的母亲要是听说女儿婚前没失身,都高兴,你呢,倒担心起来了,世上有你这样盼着女儿早点被人欺负了的母亲吗?”母亲被卓霞逗笑了,不过最后她还是严肃地说:“登记结婚后,要是有一天后悔了,可别回来找我哭啊!”
婚礼如期举行了。罗郁早就对卓霞说过,他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双双死于煤烟中毒,所以他们的婚礼上,婆家没来什么人,卓霞也没放在心上。
洞房花烛夜,卓霞躺到床上的时候,心跳加快了,因为她期待的那个缠绵时刻,就要到来了。罗郁洗漱完,换上一套宽松的白绸子练功服,先到阳台做了半个小时的气功,然后才走进卧室。他上床后,侧过身,深情地凝望了卓霞片刻,泪眼朦胧地说了句“多美好”,然后低下头来,吻了吻卓霞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和鼻翼。卓霞想着他这一路吻下来,该是接吻的时刻了,于是芳唇微启,闭上眼睛。她的舌头在口腔中颤颤欲动着,宛如一朵迎风的蓓蕾,渴望着罗郁洒下雨露,让它吐艳。然而罗郁突然撇开热血沸腾的她,把灯熄灭了。黑暗中,他拉过新娘的手,道了声“晚安”,先自睡了。卓霞以为新郎在和他开玩笑,所以忍着笑在等。然而罗郁很快发出了细微的鼾声,说明他真的睡着了。卓霞抽出手来的那一刻,感觉遇上鬼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第二天上午,卓霞跑到拉林最有名的玫瑰内衣店,一口气买下三件睡衣。一件是水粉色吊带真丝睡衣,一件是白棉布镂花睡衣,还有一件是靛蓝色亚麻布的立领睡衣。她想若是这三件睡衣都激不起罗郁的热情的话,那她就是大祸临头了。三件睡衣轮番登场了。第一夜是粉红睡衣,它把卓霞装扮得像是竖立在黑夜中的一根彩色灯柱,妖娆之至,性感十足,然而罗郁不为所动,道过晚安,拉过她的手,知足地睡了。第二夜出场的白棉布睡衣,把卓霞勾勒得清纯美丽,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桦树,可罗郁照样兀自睡了。到了第三夜,为了配合那件古典风格的睡衣,卓霞上床前特意盘起了头发,在颈项撒了淡淡的香水,然后碎步轻摇地移到床前,把手插到罗郁的发间,轻轻摩挲着,可罗郁只不过用手在睡衣上抚摩了一下,说:“做睡衣的亚麻料子,应该再细致一点,那样穿着更舒服”,然后就像完成某项仪式似的,拉起她的手,心无旁骛地睡了。不过,这一夜,破釜沉舟后仍不见曙光的卓霞,没有让罗郁睡到天明。子夜时分,她将卧室的吊灯、壁灯和床头灯全部打开,让光明为自己仗着胆,然后用拳头把罗郁擂醒,冲他怒吼着:“罗郁,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哭着,先将鸳鸯枕扔到地上,接着去撕扯合欢被。
罗郁躺在床上,沉默了一刻,然后柔声劝慰卓霞:“你不是想长寿吗?千万不要发怒,怒火会烧毁老天给你的长寿契约的。”
“你这样待我,我生不如死,要长寿做什么?我这样活着,跟鬼有什么分别?你是医生,知道自己无能,为什么还要娶我?”卓霞将撕出裂痕的合欢被拽到地上,当地毯踏着,把盘好的头发打开,让长发自由地飘散下来,然后伸出一双手来,倾着身子,哀怨地说:“看看我,罗郁,我究竟哪儿不好,你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你有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罗郁从床上下来,抱住卓霞,叹息着说:“你不是说了吗,你不想要孩子,而且,你想长寿。”
“难道我答应了这两点,就等于认同无性的婚姻吗?”卓霞从罗郁怀中挣扎出来,泪流满面地质问他。
“其实——”罗郁犹豫了一下,垂下头说:“我并不是性无能,只是我不想那样。”
卓霞打了个寒战,她被这话着实吓着了。
罗郁开始平静地讲述他的真实家世。原来,他十一岁时,父亲犯了强奸罪,锒铛入狱,母亲羞愤难当,投河自尽了。无人照管的他被姑姑收养了。童年时,只要他一出家门,小伙伴们就骂他“坏鸡鸡!”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们常常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捉了蚂蚁和毛毛虫,往他裤裆里塞,说是咬掉他的坏鸡鸡,省得他会像他爸爸那样去害人。从小学到初中,直至高中,在班级,没有女生愿意跟他说话,她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躲着他。罗郁高考的前一年,父亲出狱了,他整个人好像风干了,灰暗焦枯。他四处求职,受尽白眼,无人雇佣,沦落为酒鬼。没钱喝酒,他就去偷。那年冬天,他喝多了酒,夜半时倒在一条僻巷中,活活冻死了。
家庭的变故,给罗郁的打击太大了。他立志要考上医科大学,要用传统的医学研究来证明,没有性,人照样可以好好活着!在他看来,性欲是猛兽,你若让它开了口,它就会沦落为饕餮之徒,不能忍受片刻的饥饿,成为罪恶之源;而你驯服了它,它则会乖顺地成为你的仆人,好生地服侍,使你获得长寿。罗郁认为“性”的最高境界是“引而不发”,为此,每当生理的欲望挑战他时,他就会用气功驱散它,化干戈为玉帛。他还说,夫妻之间,想要做到真正的阴阳和合,就要舍弃时常把人从沸点降到冰点的“性”,祛除大喜大悲,以平静为首要,这样,方能保持运行于五脏六腑的那团气,安详健旺。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卓霞,就被她脱俗的气质吸引了,他相信她会和自己手牵手,去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的!
未等罗郁讲完,卓霞赤脚跑到卫生间,接了一盆冷水,端进卧室,朝罗郁泼去,骂道:“疯子,疯子!你该被关进精神病院!”
卓霞并没有马上离开罗郁。她想既然你的毛病不出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就不愁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在卓霞眼里,心理的问题如同蓄积在水库中的水,别看它平素波澜不起的,一旦你开启了闸门,它就会欢呼雀跃着,溅起簇簇浪花,奔流而下。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打开那道闸门。
凡是能让人乱性的手段,卓霞都试过了。比如周末时做几道好菜,与罗郁共饮,想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失去自制力,然而罗郁饮酒总是恰到好处,三杯两杯就收口了,让她奈何不得。以前她洗完澡,总是披上浴衣,现在则干脆光着身子出来,想让出浴时娇嫩的胴体像闪电一样击中他,化作一场云雨,然而罗郁只是满怀怜爱地望她一眼,把睡衣递给她,让卓霞哭笑不得。有一次,卓霞重感冒了,她发现在病中时,罗郁对她格外关爱,煎汤熬药、嘘寒问暖的,于是就时常装病,痛经啦,偏头痛啦,胃痉挛啦等等,亮出病的招牌,但不许罗郁看她的舌苔,更不准他号脉,逼得他只能用按摩为她缓释“痛苦”。罗郁的手指在她身体的各个穴位悉心揉捏时,卓霞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被洪水围困的堤坝,每一个穴位都面临着决口的危险,她是多么希望罗郁能用男人的力量拯救她啊,然而他做完按摩,像在医院对待其他患者一样,嘱咐她注意一些什么,起身洗手,不再说什么了。万般无奈的卓霞,便使出了最后一招,悄悄到私人小药店买了性药,研成粉,为他盛面条时,悄悄撒在碗里。其结果,不过延长了他做气功的时间而已。
百般折腾之后,冬天来了,他们结婚半年了。卓霞彻底泄气了。一天晚上,当罗郁又惯常地拉她的手时,卓霞提出了分手。她没有想到,罗郁竟然在黑暗中哭了,他说:“能不能再等等看,我们这样的生活,多么神圣啊。你想想,人早晚有一天,会丧失性欲,何苦要承受最后的虚空呢?当别人七八十岁腿脚不便,耳聋眼花时,我们肯定还像五六十岁的人一样,四肢有力,耳聪目明。我们可以在平静中,相亲相爱地活到一百岁,创造医学奇迹!”
卓霞抽出手,冷冷地说:“你自己去做圣人吧!”
卓霞离婚后,搬回了娘家。母亲说:“他果真有毛病吧?”卓霞矢口否认,说只不过是他们性格不合。不过她的谎言三年后就被戳穿了,卓霞认识了建筑工程处的设计师乔钢铁,她不想再吃婚前无性的亏了,所以乔钢铁一要求她,她就顺从地上了床。半个月后,他们登记结婚了。婚礼上,喝多了酒的乔钢铁,忽然举起一杯酒,对酒席上的人炫耀道:“你们知道吗?罗郁是个软蛋!我没想到,自己得了个处女!本来我还想跟卓霞多处一段的,可是没想到她还是个雏儿,你们说我还有什么犹豫的呢,立马向她求婚了!妈的,合该我有这口福!”他哈哈大笑着,大家也都哈哈笑着。
乔钢铁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番话,把新娘打发回了娘家。卓霞在婚礼第二天就提出了离婚。所以她的第二桩婚姻,比第一个还要短命。
拉林县医院的人,对于罗郁的“无能”,无人不晓了,人们议论纷纷。尤其是已为人妻的潘小小,幸灾乐祸地对卓霞说:“我这人,就是命好!要是有什么灾,老天都帮着我躲过去!”卓霞不能忍受在医院的日子,她想远离罗郁,远离消毒水的气味,远离背后那些嚼舌头的人,毅然决然地辞了职。卓霞在家闲了一年后,看上了花烛巷尽头的一家烟铺,把它盘下来,开起了布店。刘良阖,就是这两段暗淡的婚姻乐章后,出现的一道华彩!所以当这个早春的傍晚,刘良阖把警车停在她家门口,以调查蔡雪岚坠楼案为由踏进她家,他们四目对视时,那些凝聚在眼底的思念和渴望,在那个瞬间,汹涌而起,顷刻间把他们淹没在惊涛骇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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