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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念对我们详细追溯了跟秦邑有关的一切。
大约才第四次见面,秦邑忽然开口问她:“可以尝一下你吗?”刘念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惊疑着,却见秦邑神情自若,嘴唇半张,伸出他的舌头,靠近了来,舔舔她的眉毛、眼皮,又轻轻拉过她的手,咂了咂她的指头,好像这跟握手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交际仪式。缩回去舌头,他品味了片刻,眼神如某种小野兽那样信赖而温和地转动了一下:“挺好,你的味道挺正的。”刘念揩一揩被舔湿的眼睛,心里一痒,继而急速直跳……
最初引起她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是在行政服务中心认识的,她替公司新招人员办手续,正埋头在一些表格上勾勾画画,有人碰碰她胳膊求教,一抬头,正碰到秦邑那双无所欲求的眼,很特别,全无男性通常的自信或进攻——他是一味的、无条件的往内收敛的。他不算年轻了,形容偏瘦,说话举止缓慢。
刘念惊讶地瞪视,心中忽有所感。这些年,她所遭遇的、面对的、相处的“眼睛”,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老人也好,甚至是小学生,大多是“硬”,装着硬,或藏着硬,可面前这个人,全然不同。
他是初次办理社保,手续繁杂,几张表替他弄好,刘念的惊讶更甚了——他没有家庭成员,也无任何谋生手段,算不上自由艺术家,也无实体或网络的个体营生,亦不属于卖体力的劳工,根本就是个一无所长、一无所有之人。刘念询问他的生活来源,秦邑含糊地答:房子、存款……
就此,他们算是认识了;说不清为什么,也就开始见面了。
她很快发现,不仅是眼神,他整个人都是往后退让的。
在刘念看来,人对世界万物,从根本上说,都是索要与占有的,只是表现各有不同,巧夺豪取是一、偷鸡摸狗是一,欲扬先抑也是一、曲线救国又是一。但这秦邑,却全无招数,他跟世界好像就是没有瓜葛、也是没有欲求的;或者说,他自我运行的参照系完全是另一个版本——
没有工作倒算了,也没有特别爱好,不打牌或是搞收藏。住,租了一个小套。行,自行车、公交、步行,反正他有的是时间,碰上堵车也心平意闲,只挤在人群中呆等。社交上,刘念没见他跟任何人联络过或是任何人联络过他。他没有电脑,也没有电子邮箱(但刘念偶然发现他对PPT制作与网银系统十分熟稔)。书,看一点,却无特别方向……走在路上,对面有人推着自行车或是一只狗跑来,他必定老远就侧身让开;在什么地方排队或是挤地铁站,他站得松松的,一米开外,像在鼓励别人插队,当然,插队这种事根本是不用鼓励的,于是他总会没完没了地排在最后;碰到什么糟糕的、不合理的服务问题,他脾气更是好极了,简直就是极其客气地听凭对方处置,并表示十二万分的理解……更过分的是,对鞋袜桌椅花草石头电线杆等并无生命的东西,他也是恭而敬之、温柔待之,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比他重要,他在万物中排在最末一位。
——这样的人还是个男的!稀奇呢。刘念对男性,一直没由来地挑剔与漠视,并早早抱定独身之旨。可对这么个秦邑,莫名其妙倒有些上心了。
“呃。我味道很正?”害羞是女人的老式佩饰,可刘念觉得那不合适她,“你具体说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秦邑斟字酌句,却又没说出个啥,“比如说,土豆,就只是土豆的味道。水,就只是白水的味道。你,就是你的味道……每样东西该有它自己纯粹的味道,大概就这个意思吧。”
“你凭味道选择……朋友?”刘念其实想说的是“女朋友”。
“差不多吧。”秦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所以你看,我朋友很少。”
什么很少,根本就是没有!不过刘念很高兴她通过了这古怪的测试。
再稍后一些时候,刘念才发现,秦邑对所谓正宗味道的追求,由此所导致的他的食谱——真跟一般人不大相同。
在刘念面前,秦邑并未对此刻意遮掩。在他们经常见面的社区公园,露天椅上晒着太阳,一边聊着,他伸出手,从附近的冬青树上采下几片椭圆形的叶子与打骨朵的杜鹃,用随身携带的瓶装水冲洗几下,逐个儿塞到嘴里,像羊羔那样咀嚼起来,牙齿上浸染上浅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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