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茯苓。我喜欢黑夜。
现在,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站在黑漆漆的一堆凌乱的夜里,看到楼下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许多飞蛾在淡淡的灯光下游泳。白天的阳光从很远的地方拍打下来,侵入我黑夜之中的视网膜,让我渐渐看不到远处的景物,只看到一片刺眼的白光。现在,自行车密集的铃声响了起来,还有小贩的叫卖声,这些声音网一样罩下来。我闻到了那个小镇的气味,那是一种泛白的,在阳光翻晒下有些发霉的气味。一座小镇海市蜃楼一般,慢慢地清晰起来,房屋绵密,像一个个孤独的人;地势由低向高,可以看到奋力蹬着自行车的少年,蹬到小镇的高处,再让自行车滑行下来。他们的双手离开车把,把手伸向空中,仿佛托举一些什么,并且发出噢噢的喊叫。我喜欢小镇的清晨,热闹中显着安静。这样的安静被连绵的群山包围着,我们能闻到汹涌的植物的气息。我甚至迷恋地上随意丢弃着的棒冰纸,像蛇蜕或蝉蜕,会随风起舞;迷恋午夜以后安静下来的灯光球场,或者,我只是喜欢那个篮球架的轮廓而已。现在,让我告诉你,这座倾斜的小镇的名字,叫做枫桥。如果我把目光扯回来,我仍然能看到楼下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许多飞蛾在淡淡的灯光下游泳。
我叫茯苓。我喜欢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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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看到甘草在阁楼上纹一只蝴蝶。蝴蝶就纹在甘草的锁骨以下,左乳以上。甘草的脸上一直盛开着一个很轻的笑容,那枚银色的小针,顺着蓝墨水画好的形状轻轻扎着皮肤。蝴蝶的形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茯苓不知道,蝴蝶其实会在甘草的皮肤脱去一层轻痂后,长大成蝶。阳光很斜地打进阁楼里,让甘草的裸体变得半明半暗。茯苓分明看到,甘草锁骨下的那只蝴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翅膀。茯苓八岁的年龄开始疼痛起来,她一直害怕阳光的光刀,它能把一切事物都切割。
茯苓安静地看着。甘草一直都只给她一个背影。现在这个背影在阳光下斜斜地一分为二。茯苓想起了生母,生母也是这样把半具身体躺在阳光的二分之一中,手腕上的刀口很醒目,血浆在她身下,像是要把她给浮起来似的。而刀口皮肉外翻着,如同一个孩子鲜嫩的嘴唇,泛着轻微的白色。茯苓在那时候看到了许多的飞蛾,它们在光影里游泳时无声无息。茯苓就一直望着那些飞蛾。她的身子瘦小,藏在一件宽大的父亲穿过的半旧衬衣里,光着脚板。然后,她看到了甘草,甘草出现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的巴掌大的包。她穿着一件旗袍,好像是从另一个时代匆匆赶来的。那时候茯苓还不知道甘草是会做裁缝的,她只知道,杜仲是爸爸的战友。爸爸被一辆拖拉机轧死的时候,是杜仲来料理后事。现在,杜仲又来了,他带着甘草一起来的。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茯苓的头发。
很多年以后,茯苓仍然能记得那一次抚摸。杜仲料理完茯苓妈的后事,茯苓就跟着杜仲和甘草走了。他们乘坐一辆绿皮火车,抵达了枫桥。茯苓看到一座倾斜的小镇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甚至想,为什么那些小厂的烟囱,却是不倾斜的。那个阳光稀薄的午后在茯苓的记忆里淡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幅画。画面中母亲的手伸出来,像一根姿势优美的树枝。手腕上有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母亲像烟一样,涌进那个细小如嘴唇的入口,不见了。接下来,是茯苓在这座小镇的一大段的人生。
茯苓看到甘草留给自己的背影。她的屁股很圆润,腰身很小,像一只花瓶的样子。茯苓想,甘草就是一只会动的陶瓷花瓶。茯苓叫她甘草,叫那个小个子男人杜仲。杜仲眼中露出失望的神情,说,你叫妈,你该叫甘草妈。茯苓笑了,盯着穿旗袍的甘草好久,又叫了一声甘草。甘草说,那就叫甘草吧,挺好的。
在茯苓八岁的记忆里,甘草的乳房是会跳跃的,它们结实而且富有弹性,像是两只比赛着的兔子。茯苓很喜欢这两只兔子。她们一起在卫生间里洗澡的时候,茯苓会突然伸出手来,在甘草的双乳上拍一下,两只乳房不时地颤动,一些水珠滚落下来。茯苓格格地笑了。有时候,茯苓会出其不意地一把用嘴噙住甘草红润的乳头。甘草从不拒绝,甘草会在水气氤氲中,微笑着看着八岁的茯苓。滴血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并且渐次清晰。甘草想,茯苓会不会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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