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是一种高雅的气质。我见过一种花,是有忧郁气质的花,满山坡都是,很素雅,也很清纯,有些冰冰的苦香,有点幽幽的青腥。
那一年,我在直到现在还是一个闭塞的山洼中学上学。夏天,来了一位城市女孩,一位被满坡的山花染得忧郁的中师毕业生。校长正规严肃地介绍:“这是小杨老师。”
“咩,咩——”顿时校园响起这样的声音。我们互相挤眉弄眼:“小羊,一只纯白的小羊!”
小杨老师没有生气的表现,表现出来的只是忧郁,忧郁的目光、忧郁的微笑。是忧郁自己被“发配”到这个荒凉隔世的山村吗?她很吃惊我们的年龄性别,刚入初中,我已十五岁了,还有十七八岁的,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少年花季,这山窝里的花也在开呀?
应该说小杨老师面对的是一群小伙子,这是她始料不及的。校长不好意思地解释:山里孩子念书晚。
我们共六门功课。校长教数学、政治、体育,小杨老师教语文、音乐、美术。小杨老师的课都是有艺术气质的。她上课很认真,很投入,但总不敢朝下细看,那二十多个“小伙子”正专心地看着一个姑娘,看她美丽的面庞,生动的双目,如瀑的长发,与那一身城市的时装。
虽然小杨老师的课讲得很棒,吸引人,但我们还是分心。听着课,想入非非,甚至有些心怀“鬼”胎了。保守的估计,也有2/3的学生爱上了她。
爱使人年轻。我们在小杨老师面前又寻回了那个缺少爱的童年。班长,一个十八的壮小伙子放学后还在教室前徘徊,非等小杨老师问一声“还有事吗”才高兴地跑开。劳动委员在反复地打扫卫生,几张碎纸扫来扫去的,直到夜幕降临,他在等小杨老师拍头赞奖他呢,然后他才会幸福地一头扎进夜色中。体育委员会在操场翻来复去地投篮、跑步,直到小杨老师陪他打几个球才心满意足。
胆小的同学像我和孙玉杰、老冬,只会下课后到讲台上摹仿她写字,学她甜甜的普通话调读书。其他同学也有拿点小青菜,送点自家种的瓜果的,都想找借口与她接近。最可笑的是那个学习委员,一遍遍地问李白的故乡在哪儿?陶渊明有几个孩子等。
大家秘而不宣又明明白白,在“爱”!大家又互相防备着、嫉妒着。
但谁都不会也不敢承认爱自己的老师,这是该天打雷轰的事。在一个闭塞的山村,事事要遵守伦理,比遵守考场纪律更严。不是都唱过“老师妈妈一样”吗?
小杨老师真不明白这一群孩子的心思?也许是吧,也许不是。音乐课上她又在教我们唱:
“姑娘好像花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唱着唱着我们就变得心胸宽广了,“小伙子了嘛!”
这个时候,校长这个更大龄的小伙子成了大家的“情敌”。在我们眼中,那个时期,校长有点像狼狗,睁大眼睛,竖起耳朵,长长的鼻子到处嗅,时刻准备扑向我们,没事找茬,主要是因为小杨老师。
我们不约而同地想整治一下校长。傍晚一张清秀的纸条扔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想你该知道的人约”。月亮照满河湾时,我们蹲在葛藤下掩着笑,看见校长来了,笔直的礼服上是两个闪光的钢笔。他有些陶醉,正幸福等在柳树下。月色如水,柔柔晚风,蛙语阵阵。忽然一阵泥团子飞向河面,吓得校长蹿向河岸。
第二天,校长脸色铁青,上体育课时,学生跑进池塘了他也没喊“立正”。他心不在焉,心事重重,无精打采又有几分猜疑。这帮孩子真让他头疼。
我们幸灾乐祸,背地里猛唱、猛笑:“月上柳梢头。”气他呗。
爱情是一种植物,无论贵贱都要开花的。那时候我们在这个没有爱的山村中学,把“爱”指向了给自己带来知识与文明的小杨老师。我们的爱就像野草一样普通,也像野草一样有生命力。月光一样淡淡、清水一样纯净、山雾一样朦胧,不知这是否亵渎了我们的老师?
等到天暖大雁总要飞回故乡的。后来,小杨老师还是调离了山村,嫁回了城市,我们空爱一场,剩下校长这只留鸟与我们这群大男孩。但那个夏天,那个开满忧郁的爱情花的夏天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
忧郁是一种高雅的气质。我见过一种花,是有忧郁气质的花,满山坡都是,很素雅,也很清纯,有些冰冰的苦香,有点幽幽的青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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