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
我醒来,睡眼蒙眬中,听到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睁开眼睛,从炕上的被窝里探出头来,看到了母亲。母亲手里正抓着一把柴火,有几根已经燃着。她极小心地呵护着火苗,仿佛手里攥着的是极贵重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从堂屋的炉子旁边一步一步往里屋移。
我问:“妈,你在干什么?”母亲没有抬头,依然极小心地看着她手中的火,走了几步后,才回答我:“妈在就火。”
“就火”是老家的方言,就是生火的意思。听完母亲的话,我翻身又躺下了。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朝里屋灶火塘前烧火的母亲扔过去一句话:“妈,你怎么不擦根火柴就火?”
母亲没有回答我。此后好多年,母亲都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那一年,我刚刚记事。后来,我长大了,懂得了母亲。
家境艰难的那几年,能俭省的地方,母亲想方设法地俭省。有一年冬天,家中无钱买取暖的煤,母亲就在灶膛里堆满干牛粪和柴草末,夜以继日,不让它熄灭。这样做一来可以取暖,二来不用频繁就火,能省下些火柴。一日大雪,灶火灭了。就火的时候,柴太湿,母亲一连划了好几根火柴,好不容易点着了,结果忙中出错,火柴盒混在了柴里,被母亲一同送进灶膛,“轰”的一声,整盒火柴爆燃。
屋外雪在下,屋内母亲在哭。
这几年,生活条件好了,母亲依然住在老屋里。有煤气灶,她不用。母亲总说她不会用也不敢用。于是,大家顺着她的心意,依旧烧她心爱的灶火塘。
年末的黄昏,我又闲坐在老家的土炕上,母亲开始准备做晚饭。母亲先往灶膛里塞了些硬柴,接着又找了几根柔软易燃的软柴,两手对折,捆成一个小捆儿,欠起身,弓着腰,拿着那把柴火挪向屋内的炉子。此刻炉火燃得正旺。就在母亲把那把柴火伸向炉底的一刹那,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母亲发现我也正盯着她,盯着她此刻的动作。母亲突然顿了一下,她的脸上现出一点儿仿佛是做了错事的尴尬和不安。母亲先笑了一下,然后跟我说:“唉,这么多年,妈习惯了。按说有火柴,还有打火机。可是,妈就是改不了。”母亲的语气,好像在自责。
而我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赶紧跟母亲说:“妈,干吗去划那根火柴啊,还是原来的就火好,既可以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还能照看一下炉火,一举两得,多好!”母亲笑了,好像她的儿子突然为她解开了一个难题。她说:“妈也是说,这样……挺好的。”母亲极认真地把火引过来,又极认真地放进灶眼里,低下头,对着那火苗,“呼”地吹了一口,“轰”的一声,火着了,红红的,映亮了母亲的脸。
我把头转向窗外。略显昏暗的院子里,飞起几只麻雀。或许,它们看到了我此刻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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