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高悬于夜空,小船就在这亘古的月光里慢悠悠地行驶,十里水波荡漾,千年前林立于两岸的酒家如今依旧灯火闪耀。
看到南京的光亮,我就会想起了那个少年,他也曾是这样站在山水河边,思索自己的志向,人生的路途。人人都记得江宁有荆公,江宁是他官途的起步之处,是他被贬的落脚之所,也是他终老的辞世之地。
但我难以忘却的是十七岁的王安石,在江宁书斋追慕圣贤、手不释卷的苦读模样,是一个从傲读圣贤书、口怨奔波苦的小小儿郎,变成了心念“男儿少壮不树立,挟此穷老将安归”的志士少年的过程。
是的,王安石并不是天生就忧国忧民,“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当二十几岁的王安石回顾十三岁的自己,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来注解他当时的心态。王安石自小就随父亲游宦四方,从江西到蜀地,再到岭南广东,他的整个童年都在见证父亲如何造就一生的功绩。后来,他又在舅舅家听闻了方仲永的故事,更决意勤奋。所以这个早慧的少年凭借过人的天资、良好的教育、勤奋的学习,获得了下笔生花的过人本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认为自己有朝一日必将依靠这些“戏春”之“闲笔”,博得傲人的功名。
这是一个少年的盛气,意气风发,裘马轻狂。他还在文字诗书的悠闲中里打量世界,期许一个光鲜而轻松的人生。
直到景祐二年的那个五月,国家南方的边境发生了一场大叛乱,作为军情传递的一个驿站点,临川城中开始不停地出现驿骑,十五岁的王安石亲眼看到了临川城中来来往往的驿骑,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军情的十万火急,终于,他发现了国土的震动与自己的关联,体会到了时代的命运同自己的连接,那一支写春花秋风的笔,终于酝酿出了和天下相关的诗句:“南去干戈何日解,东来驲骑此时奔。谁将天下安危事,一把诗书子细论。”
和那些家喻户晓的诗句相比,这首诗并没有多少人了解,但却是这个少年第一次将天下兴亡放进了心中的记录,是少年之志的起点。
后来他参加科考,正是庆历二年,名列一甲的王安石却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喜悦中,因为他那双已经睁开的眼睛,开始看见王朝的内忧外患,农民起义、西夏侵略、契丹举兵,少年王安石再一次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该往何处去。
所以当他去扬州任幕僚,他就主动去触摸了民间的疾苦,他开始爱孟子,爱杜甫,开始坚定地要让自己成为可以安归天下的人。
“未敢嗟艰食,凶年半九州”,看到旱情的极凶,他就在那个偏僻的鄞县,兴修水利,推行新制,一心为百姓谋福。那些留在地方志里的故事,那个留在土地上的荆公塘,都是王安石劳苦的记录。
“聊向村家问风俗,如何勤苦尚凶饥?”是他亲自敲开农户的家门,痛心疾首的叩问;“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是他关注集资缉拿私盐的问题,写下的愤然慨叹;“不知羽翼青冥上,腐鼠相随势亦高”,是他看清官场风气,写下的决绝态度。
就这样,那个曾经为才学狂妄、为功名着迷、为奔波埋怨的少年说:“何言万里客,更作百身忧。补败今谁恤,趋生我自羞。”是的,懂得了自己读过的诗书应当化为什么,手中的遒笔应当书写什么,脚下的脚步又应当去往何处。
所以当任期已满告别旧地,纵有万般不舍,他也没有陷入无穷无尽的悲苦而就此沉沦。皇祐元年,他登上了越州的飞来峰,面对旭日升起,山河壮阔,他吟出了那句千古绝唱: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每每听到有人诵读这一句,我都会去想象王安石登高远眺的样子,从那时起,他倔强的脚步就将走到仕人梦寐以求的最闪耀的位置,一生都在时人和后人的褒贬不一的喧哗中被记录,我不知道年少那个怀揣着对国家和人民执拗的深情的他,是否预料到自己最终还是梦想未了,就在一个春意未尽的四月,病逝在这秦淮边的小屋中。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当千年后的我们看到秦淮河水泛起轻轻的涟漪,其实掀起的却是一段历史的惊涛骇浪。我忍不住在脑海里开启跨越时空的对话,我想问:
“荆公,你可曾有过悔和怨?”
一阵风吹过,是万籁俱寂,但我却听到了他的回答。
那是一个少年铿锵的声音,他说:“没有,我从无后悔。”
是的,那些心念天下的诗句和踏实走过的岁月,时代会记得,国家会记得,人民会记得。少年之志,是安民天下,千年明月来相照,流光又落在了我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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