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间心里一阵凄然,看着尘埃四散,又看着夕阳渐渐消失,天空仍然清朗,屋内却迅速暗了下来,夜色渐渐从东边涌起。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随清娱默默陪着,直到黑暗吞没了整间屋子,方道:“先生该用饭了。”说罢点亮烛灯,走出屋子。杨间默默看向烛光,透过烛火,只觉得周围是一片幽幽的虚无,仿佛烛火中才是真实的世界。他站起身,伸出手去碰那点烛光,灼痛袭来,他又颓然地收回手。
吃过晚饭,杨间早早便歇息了,只是一直难以入眠,干脆披衣起身,一个人到园中漫步。月色清寂,愈显寥落。他想起京城里的一切,觉得遥远而不可信。天上的明月掉进池中,沉默地望着他。忽然有声音传来,“先生?”他随声望去,只见随清娱举着一盏琉璃灯,面容在烛火下晦暗不明。“我猜先生或许睡不着,便出来看看。”杨间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随清娱忽然道:“先生可要听曲?”他默默点了点头。
杨间抬起头望着随清娱,她摇曳在月光下,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歌声在夜色里漾开,声音一时低下去,一时又向上扬,扬得渐渐高了,高了,便又断了,忽然又连了下去,丝丝缕缕不绝。上次听曲还是除夕,那时他还觉得一切安好,不过几月,天地全然变了模样。
又过了许多天,杨间收到家信,得知京城家中尚安,终于略略放心,开始为以后做些打算。陆续传来新消息,京城失守后,大批官员南下,南京立了福王之子为新帝,有了新的年号。杨间心有所动,南京自是多了大批同僚,当中不乏和他有交情的。思虑半天,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决意前往南京寻求出路。他简装出行,故打点起来也迅速。临走时,随清娱送他到门外。
“先生此去,一路保重。”她立在门畔,轻风吹过,衣衫微晃,身后的院落寂无声息。杨间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保重。”随后便上了马车,马车跑动起来,嗒嗒声响在耳畔。
鸟在枝头一声声鸣叫,就像一支唱不完的曲子。街上依旧是往来的人声,卖杂货的小贩仍像往日一般吆喝,又像是一支走了调的曲子。随清娱倚在门口看了半晌,方才回屋。
8
林阡得知京城失守的消息时,只觉得像是天气正冷着忽然失去了遮风的屏障。平日总是抱怨这道屏障太过破旧,如今失去了才觉难受。他心里是一种钝钝的疼,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产生疏离之悲。这让他想到明前的元,元前的宋,原来都是一个样子,周而复始,无一例外,就像一场轮回的棋局。
好友杜左年来寻他,二人见面,彼此皆是一声长叹,像看一出戏轰然倒台,烟尘飞起四散。他们还未准备好,便莽撞地见证了一个朝代的落幕。
杜左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林阡举杯:“你说的是。”两人怀着一样的心思,说不清以后会怎样,索性不提。
“说来也真是讽刺。”杜左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前些天还在为赋新词强说愁,才几天,就成了真愁。”林阡的眼睛里抹上了一层薄雾。杜左年叹道:“往常我总说你是杞人忧天,没想到成了事实。”林阡低声道:“我也没有料到会这样,又有谁愿意这样。”杜左年又倒了一杯酒:“明明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可能离得太远,我总觉得其实还和从前一样。”林阡也倒了一杯酒:“我和你一样,也觉得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杜左年笑道:“要真是这样该多好,和从前一样。”“你说的是。”林阡低下头,看着眼前的酒杯,水面泛着幽光,浮着他一腔的壮志未酬。治国平天下,是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的追求,纵使听起来像个谎言,他也未能免俗。杜左年道:“我过两日便要回乡了,你可有什么打算?”林阡道:“这么早便要走吗?”杜左年道:“朝局动乱,还是先回家乡安定下来才是,你不回吗?”林阡道:“看叔父的意思,大概不日也要启程。”杜左年笑道:“那看来还是我先走一步了。”林阡道:“我去送你。”杜左年举起酒杯:“好,一言为定。”
不日,杜左年启程,林阡送至城门外。杜左年笑道:“平日总觉自己才高八斗,今日临去,不承想却是一句诗也作不出来。”林阡也笑道:“你总算认清了自己。”杜左年闻言倒是点点头:“不过此情此景,怕是长清兄也作不出什么好诗吧。”二人相互揶揄一番,终至临别之时,杜左年忽正色道:“结识林兄是士文之幸,今日别去,也不必效仿古人折柳,就此止步,你我后会有期。”彼此都知道这一别恐难再见,但却共同装作不知此事,仿佛不远的将来,他们还会相聚在瘦西湖畔,把酒临风,畅谈人生。林阡停步,看着马车消失在绿柳尽头,声音极轻,又极郑重:“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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