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总是戴着帽子。
杨间依然与林之泊保持联络,这次又收到他的来信,约他前往浙江嘉兴。信中说本想邀他赏灯,只是绍兴的灯会早已没有昔日之繁盛,看了也是徒增懊恼,因此便约他一同赏春。林之泊已过花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再拖下去,只恐没有机会再见了。自扬州一别,杨间再未见过林之泊。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确实想与老友叙旧,更何况,他也明白,这是余生最后一面了。想到这一层,他便一路迢迢地去了。
沿途经过扬州。记忆里的扬州就像一场旧梦,似真似幻地活在他心里。然而离得愈近,便愈惶恐,他怕自己不知如何面对记忆中的盛景摇落。他与扬州一别,也已十年。
终于还是到了。经久不见的扬州城仍是初见时的盛景,当年的战火被时间清洗得干干净净。杨柳轻摇间,人来人往,一片喧嚣。河道中的盐粒仍是似雪如银,摊在一起,是明晃晃的财富。街边小贩的吆喝叫卖声,随着日光铺了满地,一切都似从前,连风都轻柔得让人叹息。
杨间住进客栈后,特意寻了一家从前去过的酒楼,上了楼,点了酒菜,自斟自饮。故地重游,他浸在往事里,并未留意从他身边经过的歌伎,却在歌声响起的刹那怔在了原处。
是随清娱的声音。
他看向歌台,歌台上的女子怀抱琵琶,脸上遮着半块面纱,露出的手背上有一处烧伤的褐色疤痕。
他以为自己忘记她了,可是即使隔了十年之久,她只唱出了一句,他仍能清晰地认出是她的声音。旧时的记忆像杯中一饮而尽的烈酒,喉间落下,热量却缓缓上了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随即哑然。
随清娱也认出了他,一曲毕,放下手中的琵琶,款款向他走过来:“先生,商女不知亡国恨,让您见笑了。”杨间握着酒杯,许久,自嘲地笑笑,低声道:“我才是不知亡国恨。”随清娱轻声道:“不是先生的错。”
杨间怔怔地望向她,就像自己从未见过她一般。她的目光落在了酒壶上,酒壶是粗制的青瓷,绘一朵缠枝牡丹。杨间却知道她并没有看酒壶,她根本就什么也没看,一如当年初见。随清娱抬头道:“我给先生唱个曲吧。”“好。”他点点头。她返回歌台,抱起琵琶,琴音响起。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自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她唱的正是姜夔的《扬州慢》,歌声悠悠浮出窗外,混杂在外面的喧哗中。春日风轻和暖,人声淡如温水。这么多年过去,她还像当初一样,是浑然天成的风流,妩媚得动人心魄,连万里斜阳都作了她的陪衬。
然而她毫不在意。
随清娱还在唱曲,歌声在空中起起落落,而杨间早已听不清唱词。
他只是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梦。梦中的蝴蝶飞到他眼前,又愈来愈远。她的模样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得能看清她裙摆上每一丝流水般的褶皱,她发簪上每一道勾勒出的花纹。他看到蝴蝶翅膀的每一丝波动,像荡在水面上的每一寸涟漪径自扩散。然而,她整个人又模糊得仿佛天边的云朵,荡荡悠悠,飘来又飘走。
他沦落天涯,她还是当初的她。经久的梦醒来,黄粱稻熟,薄暮的斜晖幽静深远,摇落一地落花,他终于在梦中老成白发。
杨间不禁落了泪。
随清娱送他下楼,一路送他到大门外。楼前的杨柳沉在暮色中,她伫立在垂柳下。春风吹过,柳叶拂过她发稍。
杨间终于开口:“你,可愿随我入京?”她摇了摇头:“不愿。”杨间笑了笑,转过身,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她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生保重。”
杨间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市井繁华,店铺林立,喧嚷起来又是一出热闹的戏。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地做着演出,是角色,也是观众。话语声和暖得如现在正拂过的春风,最后都浸在春水里,浮声切切。就像扬州永远不会老去一样,老去的只有他自己。他一个人慢慢向前走,暮色渐渐落下,夜色漫了上来,他终于湮灭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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