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亮兄说:“狗是有义的兽。”他是个有趣的僧人,关注社会,不是只念阿弥陀佛那种。
对于狗,多少年来人们有善待的风俗,根深蒂固。我最近听母亲说才知道,狗死了葬它,要给它一顶草帽,一根棍子。这是家乡我母亲小时就有的习俗。
遇见禽兽尸体,要停下来葬了它们,不可视而不见,令其暴尸于长街,或旷野。否则招不祥。
我母亲说起旧时,她说那时候的人太实在,太诚恳了。有人做一件小小的错事未遂,并未酿成后果,就悔恨自责得想要自杀……那时候的人是有同情心悲悯心的,它渗透于日常生活,渗透于大人孩子心中。悲悯心像月光一般无处不在。
也有不可化解的恨,和复仇之心。有个女人的丈夫被“顽固”所杀(一种地方匪,查志书,在我家乡,“顽固”同时与日本人、八路军、国军、山上土匪纠缠不清,时而合作时而攻斗)。后来抓住“顽固”公开批斗,这女人带了剪子,针,线,攮子(纳鞋底用的),都是女红所用的工具。她走上台去,就那样这儿扎一下那儿戳一下,把那个顽固活活弄死了。
复仇,也是中国延续数千年的强烈传统。现在,不可化解的仇恨,也多半成了可以论肥谈瘦的买卖。
我委实觉得,我们已经丢失了太多太多充盈着尊严和从容的美的生命态度。当世何等无趣。物质文明不代表什么,有时一钱不值,还起相反作用。我们的精神状态,某种意义上是倒退了许多许多。我们“需要的不是走向世界,而是返回人类。”话虽过激,却足以引起警醒。
当下,我们偶尔也会说到“美好”。这美好何等虚妄,何等轻薄,何等干瘪,何等无质量无内涵,就像全国各地旅游区大大小小雷同的俗艳的工艺品,就像走遍世界的中国大妈。
更可怕的是更多的人们,丝毫意识不到我们巨大的丧失。太多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东西,已经彻底丧失了,不会回来。
2
每天要陪母亲聊会儿天。老太太腿疼,她一生有一分奈何能忍住就不会说疼。弟弟电话里说妈下他那里四楼的楼梯,几乎是爬下去,说着就哭了。
母亲说许多少年事。我才知道我奶奶生过九个孩子。我的九叔叔,奶奶怀他时不想要了,因为实在难以养活。她就爬到墙上往下跳,担水走很远的路,又用很重的木柱压肚子,想让他坠下去。但是不能。
后来生下来。我的九叔叔,他那么顽强,仍然没有机会长大,没有机会听我这辈人喊他九叔。他连名字都没有,祖坟里也没有他。奶奶用个枕头压在他脸上,捂住脸跑出去。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安静了。
母亲说起来,我恍惚有印象——奶奶活着时似乎说过,说她作了一个孽。我们那里,夭折的孩子不能入地葬,要在崖(方言发音为nai)上挖个洞,把稚嫩的小身体放进去。洞很小,但是洞很多。我小时见过不少,没有勇气攀上去看。模糊记得某次,奶奶对着一个崖洞坐下来哭。
母亲对一九五八年印象深刻。那一年她十一岁。大炼钢铁,她说村里忽然组织所有人去山里干什么。她那么小的孩子也要去,但是很高兴。秋天,自己村里的庄稼都没人收,母亲说出村,脚底下踩着厚厚的棉花,还有满地滚的玉米棒子。她说至今想不通当时为啥没人收,那情景跟做梦似的。
走很远的山路,其实就没路,攀荆棘而上。晚上住山中农民家里,吃和子饭,她说至今记得好吃,真香啊。
孩子们什么也没干,疯了一通,第二天就回来了。主要是队长怕出事无法对村里交代。但还是出了事。有个老地主,八十多岁了,因为成分不好,也被逼着上山。又没路,他哪里上得去?死在半道。
村里成分不好的,著名的是王道志。母亲说他学问好。人黑黑瘦瘦的,个头不高。村里老是斗他。斗时把他吊在房梁上,问一句话,一松绳子,扑通摔下来,浑身血。母亲说他骨头硬,多少次愣是没死。
村里喇叭经常广播,喊“公社干部来检查,四类分子赶紧打扫街道”,王道志是四类分子之首。听母亲说这段事,我暗暗佩服王道志。我不存在那样的忍勇。设想一下,若在那种情境之下,我必一头撞死。人活着,尊严是第一大事。我应该还有一头撞死自己的气力。
母亲娘家是大村。姥爷家是六队。那时候常发洪水,修了渠。每发洪水,队长就披了雨衣满村敲锣,暴雨中的锣声有点怪,像被糊住一般,但敲得急切,人们还是听得见,夜里也纷纷起来,去引渠里水浇地。五队八队挨着渠,水容易放。浇过洪水的地麦子长得非常好,油黑发亮,收成高,因为洪水里有牛羊粪。但是争水经常打起来,铁锨铲得人鲜血迸溅。年轻小伙子多的队常赢,争到水,比如八队。
不知为何,许多年再没有洪水了,我小时水势还大的浍河,也基本干了。《诗经》里就提到它,说浍水“白石浩浩”,是晋国小子侯时候的事,于今两千五六百年了。河水和洪水,都跑哪里去了?
王道志活了很久。恢复高考时他是村里初中的校长,教出许多得意门生。母亲嫁到我们村以后,我们村有个穷娃,是王道志的学生。家贫不得已,退学。王道志跑到他家里带他返校,供他上学。他考中了大学。开学前他母亲拿了点蓝布到我家,央求我母亲给缝件新衣服上学穿。我家有个缝纫机。母亲说,他母亲就拿了点蓝布,连扎口袋的布都没,只好在自家寻了些结实的旧布,给用作口袋里子。衣服做起来,这大概是那后生一生第一件像点样子的衣服。
那后生后来在邻县做官,书记还是县长。现在该早退了吧?这样一个苦苦争出命来的人,他会是良善之人吗?
王道志五个儿子,以“建设新中国”五个字给儿子们起名。后来又得一子,就加个“好”字,叫王好。王道志当时热血,有志,有知识,有才能,有情怀。他不会想到自己受那么大的磨难,还胸怀建设国家之志。
那时代整个村子的愚民,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以欺辱他为乐事,揍他,揪住头发让他跪下,让他抽自己耳光,看他脸上的血、乱糟糟的头发上挂着的唾液。这成了村里隔一段就有的娱乐项目,胜过看一遍又一遍重复放映的那几个电影《地道战》之类。
王道志若活着,现在该有九十?应该已不在人间了吧。
我觉得他是个有义的人。村若修志书,当存此人一笔。
3
看古时的先人,许多壮士,雅士,他们思考家国天下,思考人间的万物如何安放,思考美如何有效地、极致地表达。
听母亲谈少年事,我觉得要从一些东西的毁灭谈起。母亲的村子有一条巷,尽是高宅大院,后来唤作财主巷。财主们被赶出来,住到村北边的土窑里,财产田地被瓜分了。村民们高兴呢,得到了地啊,旧年代地比命还贵重。赛珍珠著中国题材并获过诺奖的小说《大地》后来拍成电影,其中男主人公卖地,女主人公拦住,说,不行。死了也不能卖地。她宁可去要饭以应付眼下饥荒也不卖地。
财主们住的村边窑洞,原本是羊住的地方。所谓寒窑,大抵便是那样。有一个财主后代的女子,嫁到我们村。我小时随母亲去过她娘家。夜晚,煤油灯,窑洞里有强烈的寒伧气息。家里没几件东西。是秋天,我爬到窑顶上看有什么,窑顶长着酸枣,黑暗里也看得出,和一般酸枣不同。酸枣都是灌木状的,一片一片的刺蓬。他们这个酸枣是小树。眼睛看着轮廓,比酸枣大许多,又比枣小许多。手本能地就伸了上去,边摘边吃。吃一颗就吃一惊。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酸枣,脆,肉大,核小,滋味酸甜而厚,回味无穷尽。
我衣服口袋鼓囊囊,站在窑洞昏暗的灯光里。我母亲和人家说着什么,好像是做媒。我母亲停下来,眼睛剜我。主人赶紧说,让娃吃吧。是个和善的驼背老头。我心里想,地主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像课本里周扒皮啊。
老头说,那不是酸枣,是他培育的崖枣。他怎么会培育崖枣?我第一次听说。我记得当时夜里随母亲回家一路都在想,要是满山的酸枣都变成崖枣,秋天我们爬高下低摘到的全是崖枣,该有多好哇。
这家女儿嫁到了我们村。当然是嫁给成分不好的人,一个富农。他们也住在我们村边上的窑洞里。那窑洞,以前仍然是羊住的。
也有能看开世事的人。母亲说她小时候,村里有个很大的财主。老财主过世,两兄弟分家。老大争,老二啥也不要。不久就土改了。老大成分是地主,老二是中农。
老二是个见人就和善地笑的人,以中医之道为人看病。母亲说,村里,整个公社许多村,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
听说他后来也被斗死了。
4
母亲小时,地主的子女也是贱民,是被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
母亲小时我姥姥不让她上学。说:“女子家,以后嫁人生娃做饭下地,上什么学!供你上学有啥用?”
我大姨没上过学,帮姥姥干家务带孩子。母亲一直央求,十岁才得以去学校。每学期学费两块钱,姥姥不给,因为母亲成绩好,学校免了,老师说,你只要来上学就行。
有个地主女儿,和我母亲同岁,也想上学,她更难。二年级才来,直接从二年级上。她很刻苦。但是家里打她,要她回去照看母亲。她母亲有病,发作时可怕。一次正在井边摇辘轳打水,向后一倒,不省人事。吊着水桶的辘轳在那里吧啦吧啦飞转,扑通一声栽回井底。多亏没有把她打入井中。又一次她端着碗吃饭,忽然病来了,仰面跌倒,口吐白沫,一碗饭都扣到脸上去,烫得满脸是泡。
这地主的女儿,上课时经常就不见了。她断断续续念书。后来考初中,全班48个学生,只有她和我母亲考到县中学。
当时的县中学,是全省最好的中学之一。我查资料,得知它全省排前三名。考到县中学,还要转户口。
每年学费18元。这是很重的学费。母亲说,她带馍馍,每天晚上都要盘算着省着吃。每月才回一次家。
母亲念了一年。家里没有18元来给一个女子上学。她的课本,姥爷撕掉了。
母亲回忆少年,上学是她多次提到的事。上初中的一年,分量至少占她少年记忆的一半以上。那是她最深刻最美好最惨痛最遗憾的记忆。
后来恢复高考。地主的女儿们瞬间成为神话。母亲村里,有个姓张的地主老财,四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成绩好。他有两个女儿在同一个年级,两个女儿争全校第一名第二名,或单科成绩,是学校头等大事。其他学生远远落在后面,望尘莫及。
恢复高考后,张家一个女儿去考,考中。但是因为成分,不予录取。第二年再考,县里状元。
现在她举族移居美国。我不知她后来的职业。
这个女子,叫张美荣。母亲一说,我也立马想起。我从上小学就听她名字。她的事传遍我小时各个村学校。她是我小时候的女神。那时我总在幻想她的样子——到老师宿舍背书时,也会想若是张美荣,她怎样的姿势,怎样的声调,怎样的速度来背。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小时我有点恨她,想,我妈妈如果能读书,不会亚于张美荣。
5
母亲的村子以前是五千人大村,叫吴寨,方言习惯把寨叫做shai。颜色的色也发这个音。
全国各地,叫吴寨的村太多了,但这个村有些不同。村子古老,两千五百年前就有了。源于晋国一位叫荀吴的将军。他在这里屯兵,周围建南北东西中五卫,后皆成村。荀吴出兵击白狄,兵锋直指山东、河北,先后灭掉了鼓国、肥国等史料中都没有记载的一些国家。中国的历史,兴亡都是百姓受苦。但荀吴为将,不像再后来白起那样的杀人狂魔。史上留下了他义取鼓国的典故。他包围并拿下鼓国,不诛一人,只将国王鼓子鸢带回故国复命。
白狄是什么人呢?查许多资料,许多研究此事的专家也都云里雾里说不清。狄人自是少数民族,再加一白字以区别,我怀疑是完全不同于黄色人种特征的人类,比如现今俄罗斯一带的人种。
吴寨村狐姓和荀姓,可能是古晋国狐偃和荀吴的后代。但村里除李吕常张四姓之外,基本都是外来移民,自抗战时由山东河南迁来。
我母亲姓常,原住民。但是她的姓从何而来?也说不清了。不知从哪里来,这加深了我们活一世的迷茫。
我们家在另一村,在一个大坡头上,史上籍籍无名。距吴寨小路三五里地。我小时常跟母亲回娘家,或年节走亲戚。那小路是只容人通过的山路,远望像挂在悬崖上。
吴寨每年四月初三有集会,人称“柴火会”。要唱戏,耍把戏。村里便有戏班子,称“家戏”。我姥爷是家戏班子成员,唱二花脸,黑老包之类。抗战时他和发小们造榆木炮,架在城外高处打城里的日本军营。木炮筒受热炸裂开来,他一只耳朵聋了。我记忆里他是个诚恳的本分人,能吃苦,他身上有许多旧时代的特征,虔诚,无愧于心的坦然,和骄傲。他有许多奇怪的手艺。我记得黑夜里他在院中摆桌,摆供品,佝偻着腰跪下去的样子,额头在青石板上轻微的一声脆响。
吴寨既然称寨,那么环村该有围墙。但是母亲不记得小时有。战争年代,人人只顾得逃命,围墙早毁了吧。
我问母亲,一般是平川的村好,为什么嫁到大坡上我们村?母亲说,那时候避乱,人们纷纷往山里跑呢。形成了习俗。
我们家是自河南滑县迁来,却原来不是直接到那个村。母亲说,我家原本到了邻县曲沃,住了几年,不踏实,搬到翼城护城河边的村,仍然不行,于是举家迁到大坡上的村子。这村叫南彰坡,临着一道大沟。
我查温姓来源,有一种说法温姓是唐叔虞后代,另一说是商人后代。但是都存疑。史上多少年,凡有灾难,温姓就在河南滑县和山西翼城之间往来奔走,中间隔着太行王屋山。温姓人就像列子记载的子子孙孙背负太行王屋山行走的愚公。
我家后来又搬了几次家,不停地搬,造成今天我对家乡感情淡漠。我只怀念那个大坡头的小村子,于我它就是神话中的小块土地息壤,生发无穷尽的一切。
温姓在历史上属于小种姓,始终不显赫。我有时想,史上少数民族常改用汉姓,比如匈奴人因汉朝和亲称刘姓,因投降的李陵称李姓,也因苏武在贝加尔湖牧羊时娶的两个匈奴妻子称苏姓。魏晋时关羽的后人避难改称门姓,唐时拓跋氏称元姓,唐亡李唐后裔为避难又改称胡姓。乃至民国,清室叶赫那拉氏改称叶姓,如叶嘉莹。
还有因多重情况冒姓他姓的。但一般都冒称大姓,有面子能联络社会关系。像温姓这种小姓,冒姓都不屑于。那么是否如此一来,温姓的血统反而纯正,是正统的汉人呢?但是无法细究。血统早就乱了。东汉末年,董卓率领的羌人大军就驻扎在运城。匈奴的王庭居然在平阳即临汾。两处都离我家乡不远。
家谱也早就毁了。我们都成了时间中漂移的微尘,不知从何缘起,亦不知归处。
6
我们时常会叹息上一代的婚姻——还不能提到爱情。我想大概下一代,也会同情似的,谈论到我们的——爱情?
真的爱情,和旧时代士人脸上的肃然一般,都成了本时代稀缺之物吧。我有时觉得,它和许多事物,已是灭绝之物。真的爱情,是凶猛而威严的,是有杀伤力的。是所向披靡的。就像湘西贺龙的祖母,跪在刑台之下,双手举了件衣服,仰头去接空中丈夫飞起的头颅,不可使头颅堕地。阳光雨一般的、带着最后体温的细血,溅满她的脸。这妇人几乎是骄傲的。荣耀的。
爱情这个词还存在。像麒麟这个词一样存在。实物已经消亡。或正在消亡,如老虎。徒留世人稀薄的想象,这想象也越来越稀薄。
前不久还有友人,酒后谈到父母。都是坦诚而真实的话语。他说父母一辈子争吵,心里时常在想,活成那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们也都知道,我们这一辈人中夫妇关系,大多数人不过是生活重轭之下搭伴过日子而已。若没有生存压力,可以自由选择,不知有多少家庭瞬间溃塌解体。
上一辈人,基本是被紧紧压在生存之下的一代,没有自由余地可以选择。但我的父母还算和睦,我从小很少见他们争吵。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务农,在那个时代据说是理想搭配,至今留下“一工一农,赛过富农”的谚语。
我父亲是笨蛋,不会干家务。我记得小时他借了亲戚骡子犁地,骡子欺生看不起他,拉了犁满街狂奔,我父亲在后面,一只脚穿着鞋追。他追上了,骡子扭过头瞪眼睛龇牙,不让他拉缰绳。我至今记得高大的骡子扭头时有力的脖子,油亮发黑,还有鬃毛上火一般燃烧的阳光。
母亲持家,这样的结果是我母亲受苦很重。她一生劳作成了惯性,老了也根本停不下,早晨起来就要忙活。她浑身疼痛,尤其腿,关节,现在是脚踝。治了快二十年,吃山南海北的药,却是越来越重,我考虑实在不行的话只好换关节了。
这是他们整整上一代人的病痛。我的姑姑们,姨姨们,婶子们,都是骨头疼痛,过度劳累所致。
我们这一代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老家都名存实亡。都不在父母身边。城与乡,我们每年几度,奔波于两地看望父母。城乡完全不同的生活场景,使太多的父母不肯来城市住。他们愿意待在乡间,他们熟悉的任何物件哪怕是院里拴在墙上的生锈的镰刀,对他们都是情感安慰。
我们说故乡,其实就是说父母。父母就是故乡。
还有一些人,故乡,只是父母的坟。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说,希腊是城邦社会,中国是家邦社会。然。西方人不能理解中国人对故乡、对亲人的情感,就像不能理解“床前明月光”那样的诗篇有人间大美存在。
某次看到微信中诗人蓝蓝,返回老家,一直陪着母亲。我很感动。但太多的人,绝大多数人,源于各种情况,是做不到的。我也做不到。
7
母亲说,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母亲描摹事物准确,仿佛昨天才发生。她的感触能力极强。她一生没有机会执笔。若能,我相信她会是很好的文学家。
十年前老家村里,有一天忽然多了一个女子,二十来岁,黑黑的,倒也周正。都说她是安徽人,但一口方言,人们听不懂。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疯了?她在大街上,蹲在电线杆下面的石头上,脱裤子就撒尿。她是不是疯了?母亲疑惑说,可是看她的样子,也利利索索,衣服也穿得整齐啊。
有人说,可能一时受了刺激。
村子不大,百来户人。有个叫秦生的光棍把她领回家。她为饥饿所困,汤面吃三碗还想吃。
晚上人们在秦生院里爬窗户。秦生家没有院墙。
秦生是个懒汉。他懒到匪夷所思的可怕地步:他院里全是各色垃圾,家里地上也是。他出门,就在垃圾上来回跳着走。他也懒得理发,头发胡子就那样一直长,比许多女人的头发都长。有一年村里干部合计好,把秦生按住,剃了头放开他,他一蹦一蹦地骂着走了。
他骂了一个月。后来也是想起就骂:我日你个先人!操你个祖宗,剃我头发!
他脑子清楚得很,还耍奸。他就是懒。附近说某人发懒,秦生是代名词。我们根本想不出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懒。小时候听故事,说有个人懒,父母出门给他做了中空的大饼子套在他脖子上供他吃,回来他还是饿死了,因为只吃了前面嘴边的饼子。那时觉得是听故事而已。直到我家搬到这个村,见到秦生的样子,我才确定,世上果真有懒得那么神奇的人。
这女人和秦生过了一阵,她也不走。秦生经常打他。她出来到街上,身上常带这样那样的伤痕。人们无法问她什么,她呜哩哇啦,谁也听不懂。
母亲说有次她在门口的菜园子里,那女人忽然进来,弯腰就拔地里的豆角。母亲说你干啥啊,刚长起,还没结豆角。那女人不说话,只是闷着头拔。母亲推她,也推不动,她还是拔。这时路过一个村里人,拿起扛着的大扫帚就拍那女人,可能扫到脸上,她呀的喊一声,快快地跑了。
母亲说,你别打她啊,也是个可怜的人。村里人说,不撵她,一会儿工夫,你这菜地就全完了!
没多久,秦生不肯要她了,不停地揍。主要嫌她吃得多。秦生连养自己都嫌麻烦呢,他自己能饿着就饿着,实在不能对付了才吃东西。
那女人被赶出来,在附近几个村里晃悠。男人们只是占她便宜。那些天,不知多少男人荡着邪恶的心。再后来她怀孕了,也不知是谁的孩子。听说有个郭家坡村,有人收留了她,生下孩子。再后来,好像又不要她了。
以后不知这女人的消息。活着?死了?她即便死了,死到哪里了,也没人关心问询。那时候她才二十几岁,人模样周正,外表一眼看去,瞧不出有毛病。
我想,若有人肯送她回老家,该是一件积德的事啊。即便说话听不懂,她的年纪,该也是会写字的。又或者到医院去给她看看,也许她的疯病会好一点,人能清醒过来?
没人关心这件事。男人们只是忽然间多了一件可随意泄欲的工具。
她又不是本地人。村干部才不管,与他有一毛钱的关系啊。
我在想,若是有乡绅的旧时代,又会如何。大概不会任由这女子沦落任人欺负吧。而如今人心浇漓,只论利益,各扫门前雪,兄弟尚且为薄利交恶断绝往来,况是外人。积德的善事若有人去做,首先人们会想他有什么企图,接下来又判断,他这不是傻逼么又得不到一分钱。
我不是佛教徒,但相信有因果报应的,积或损阴德一说是存在的。虽则走到何处,所见都是唯物的人群——不能以人来分,因为不见个人。只能说:群。一群一群。一大群一大群。
信因果的存在,一生却没有见到什么现世现报的事。这,成了我对人间主要的失望之一。恶贯满盈的人在高处笑着,我没有办法。努力扭开脸去,避免看到那恶心的脸。再快步走远,离开人群,避免听到那刺耳的笑声,那地狱里传来一般的得意的笑声。
8
村子越来越寒酸。行政命令之下,沿街修得崭新,实在穷的家庭,政府出钱在街边的房子上加瓦,弄出漂亮的墙壁,里面仍是破烂。但即便这样的村子也是瘆人,因为没有多少人居住。——不要说村镇,就是一些县城都这样。年前某夜,不经意闯入一个小小的县城。正临近春节,满街张灯结彩,但是,没有人。再向前,稀稀拉拉几个人。我有强烈的不真实感,继而有恐惧感。这很像闹鬼。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又像某人明明家里死了人,却拼命笑着跟你说话。
走过一村又一村,大概走到哪个村子都是静悄悄的。村小学撤掉后,连学龄的孩子都没有了。
只有越来越少的老人。
某年父母在我处过年,当时我儿子刚出生。腊月二十八,我父亲非要回村里过年。他是个死倔死倔的老头。只好买票让他回。结果他初三就灰溜溜回来了。他原本想能串串门,殊不知他熟悉的老人们大多不在村里过年,有的在城里帮着带孙子,有的打工未归。年轻些的人基本都在外面打工,过年是不回的。有三年才回一次家的人。县里原来有铁厂,后来全部关闭。那些铁厂打工的人——铁民,流离于全国各地,乃至亚洲各地。有在印尼的,菲律宾的,越南的,等等。也有带妻子一起去的,那么,孩子扔给老人看。
但是老人越来越少了。
我老家邻居老太太,八十三岁时,因为和儿媳不睦,儿媳数年不和她说一句话。老人喝了百草枯自杀。百草枯,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人若喝,一边喝一边肠子就烂掉了。无救无解。
近五年,每年村里都有自杀的人。村南头有个老汉,给儿子盖起房子后,吃饭受了儿媳冷落,叹息自己没用了,活着没意思,吃了百草枯。
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媳妇,做生意赔了钱,吃百草枯。留遗书说,不怪任何人,不要娘家人闹事。
……
我问母亲她的爷爷一辈人。母亲的爷爷活了七十八岁,死于肠道病。这个病放到现在,不是问题,可以治疗。但那个时代,没有现在时代的许多病症。
我母亲这代人,脑梗、心梗特别多,癌症特别多。我家对门的妇女不到五十岁就脑梗。我大姨,大姨父脑梗,大姨不能说话了。我大姑父和大姑心梗,已死。我二姑父脑梗,已死。我三姑父癌症,已死。我四姑夫,现在是癌晚期。五个姑父剩下一个五姑父,他岁数不大,吓得终日惶惶不安。微信计步每天拼命走路,常见他的微信步数刷刷刷就上去了。
我父亲现在,也有了脑梗。
另外是可怕的老年痴呆。人的脑袋坏了。我姐夫单位有一人,老年痴呆的父亲走失十余年了。那父亲就是想逃跑,家人轮流看没看住,夜里翻墙跑了。寻多年不见,渐渐死心。至今隐痛,无人敢在他面前提此事。那老人岁数不大,身体健全,就是脑子出了问题——脑萎缩?一些事不敢细想,不知老人受什么罪,会不会被弄去黑砖窑之类……
老家村子,有一位八十四五岁的老太太老年痴呆,一会糊涂一会清醒,每天想了法地折腾。两个儿子轮流看着不敢离,每家半月。
老太太身体很好,能吃能睡没别的毛病,就是折腾。半夜端尿盆,灌进家人鞋里;把家里的食用油拿出去倒得满街是……还担心她点火。
说她糊涂,她却记得些事,比如和小儿媳以前不和。小儿媳在北京打工,孙媳妇善良孝顺管她。她大概想起年轻时小儿媳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抓住孙媳妇以为是小儿媳妇,用笤帚一顿乱打。夏天时衣衫薄,孙媳妇上街满腿青印。
小儿媳给大儿子盖房上梁摆席,客人满座。老太太忽然开始说胡话:“哎呀!真好!把房子盖在坟堆上。下面全是死人,好多好多死人!”
人皆变色。
又某次下雨。她拍手大叫:“下雨啦!快晒被子!”于是开始扔家里被褥。儿子儿媳跑来阻拦时,院中雨里泥里已经扔满了被子……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脑梗心梗癌症脑痴呆呢?
我每见此类都难受,会想到自己。科技似乎是进步了,物质似乎是发达了,寿命似乎是延长了。但若是这样的寿命,要来何用呢?对自己个人来说,我老到没有丧失尊严的时候,愿入深山,被野兽吃掉,那么我很快便成了野兽身体的部分,成他奔跑的四肢,或上仰的长尾,或至少化为支撑它腾空而起的气力。朋友笑,说你到时候就不那样想。
和朋友谈论时下的疾病,有人说是食品问题,有人说是空气,有人说是土壤污染问题,有人说是水资源问题。
我们每个人都是问题。这一代,已渐渐有因癌和梗离去的人了,而且渐渐增多。遇此总是格外震惊,一些人不过四十来岁啊。而我们渐渐习惯了告别。告别,渐渐成了生活中惯常的姿态。
9
与母亲聊天,我无端怀念有财主时的乡村。不至于像现在,千村万村一律无趣,除了钱没得谈,还没大钱可谈。有钱没钱,大家一样谈吐衣着举止鄙俗,一样的辛苦挣命。一样的内心仓皇,一样的冷漠只顾个人。
怀念旧时,乡村有知礼的绅士,山上有豪迈的土匪——我认为旧时好匪才得长久,只作恶的匪必然早早横死,所谓盗亦有道。好匪自是遇大悲之事,世间不能容,而情有可原,世人亦能理解,如当今之张扣扣之辈。匪与乡村,与绅士,也有隐秘的沟通渠道。
村口有绅士家拴着的牛,是喂饱了一大早就牵出来,供穷人家拉去用的,不用付钱,也不用喂,用毕拴回便是。但若是偷走卖掉或竟杀了吃了,自是恶人,全村不能容他。
有念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有大脚的丫鬟。有更夫,多是鳏夫。有地主家的小姐,有的有点胖,财气浮于面。有的沉静,眼睛里有对外界的向往。有精壮的后生,穿褡裢挑了大担走路,筋肉凸起。有怀才不遇的精瘦私塾先生,戴了眼镜,垂了薄薄的胡须,常作扬天之状。有庙宇,火神,关庙,城隍,或者地方上哪一位贤人壮士,还会有灵异的精怪庙多是龙,也有狐,女鬼,南方甚至有蛤蟆。
若是大村,可能还有村兵。那么也有习武的人,打麦场上,会有练武壮身的器具。若是近山,则土枪普遍了。至于弓弩便寻常。小儿去山林下个索套,或是陷阱,亦不费吹灰之力。
山是青的,众兽之家。水是白的,俯首可饮。粮食是瘦的,但有力,无害。猪也是瘦的,但肥膘很厚,力大,有时能蹿出猪圈,不是现在这样几乎不会动的。
那时的乡村,是有朴素的秩序的。那秩序不尽完美,甚至有些腐朽,但相比现在,仍然是高明的。
今夜我在乡村。感怀于乡村空洞的当下,我内心充满对一种曾有过的简洁、有效、存美、得善的秩序的向往。往者不可追矣,而来者无善。呜呼!已崩摧的,将崩摧的,乡村他日,复将如何?
我并非要回到过去。我只是悼念丧亡的永不返回的过去的美,悼念过去秩序中更契合人性朴素的善良的部分。也悼念我们自己在污浊中日复一日的丧亡。
看上一世纪士人的生命状态,乃知何等样的人生有价值,何等样的生活不是浪费生命,人们早就考虑清楚并实践过了。但他们的积累,已化为零。今人在无比实际、无比急功近利的钱、权、性欲中偶或抬头,重新陷入深度的迷茫之中。
刺客炸弹、战争、饥馑、残酷运动、广场铁兽,几代人的热血,若换来的仅仅是身心内外的污秽,该是多么巨大的悲恸。
旧秩序也一定是不完美的,有重大缺陷的,否则不会有后来的变革。
我仍然向往清明秩序,向往让人活得有指望的秩序,尽管这向往仅仅是遥不可及的渴望,渴望再日益变得像稀薄的影子。许多人放弃了指望,在他们眼中,影子,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但是我仍然需要这指望,并依靠它来支撑自己在人间的意义。
10 后记:在医院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腿生恶瘤。前日,截了那腿。面色蜡黄躺在病床上,女儿陪着。我问,疼吗?病人摇头。她女儿说,有时疼有时不疼。我说,人活一世,就是来受罪的啊。病人点头。
我看她盖着的被子,一边腿是空的。我也觉得心里空空的。夔一样单腿直立是什么感觉?
假肢很贵。医生说国产的几乎不能用。这家不像有钱人,十来万的进口假肢,不能报销。这姑娘打算十多天后出院,带妈妈坐十多小时大巴回去。
那边是个姑娘,车祸。她母亲陪着,不说什么,一问就赶紧摆手。大概怕伤了女儿自尊心。不知伤在哪里,躺一个月了,看上去气色还好。
来时高铁上遇到一个坐轮椅的姑娘,面目姣好。是独自一人坐车。女乘务员夸她坚强,长得好看,问她干吗去?她笑得很幸福,说:“去北京看我男朋友。”我想起她露齿而笑的样子,那样子,真的配使用幸福二字。厄运中的人坚忍地活着,那渺茫的情爱像洪荒世界微弱的一点光。她不顾一切,挣动残缺的身体,再远也能抵达。我听着她们对话,一言不发,盯着那姑娘看,有想流泪的感觉。我被她的笑真实地打动了。我的心竟像遭到打击一般有疼痛感。
她也是车祸。伤了脊髓。据说是人特别敏感的地方,不能恢复了。她一生不能够再站立。她说,下身有时麻木有时有知觉。
想起一个前些天住院的朋友。之前去看过,他好端端变得面色发黑,是从表皮往肉里面暗黑的感觉。我骇一跳,说你可不能死了,咱们不到时候呢,你赶紧好起来。
大夏天了,他穿着羽绒背心,说,冷。
一天夜里十点多,他在医院打电话,声音微弱,说你有时间吗,明天过来吗?我说好。放下电话,我觉得他……可能是害怕什么。
次日晨七点,他微信说,过来一起吃饭吧?我心里难过。他这么急。他需要见到我。他是我在意的人。
赶紧去了。要进手术室。到时人已进去,我只看到一把空的轮椅。我和他妻子等着。那天风雨如晦,冷得像秋尽冬初。不知为何手术又没做。人出来,推着去病房,一阵风吹得人出不上气。他妻子赶紧挡在前面。我脱了上衣光膀子蒙住他头脸。人八天不吃饭,很弱了。
后来他说,那天晚上,同病房的老头,死了。因为人还有点体温,不能进太平间,就仍然放在病房。他是要和一具尸体住一夜。他说,人没了有阳气,那老人一死,整个房间就阴暗下来,墙壁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他还是可以好起来。慢慢吃东西了。
今下午狂风大作,满地落叶残枝。从病房出来,在门诊处见一壮汉,满脸满头的血污,短裤上也是血。他站着,自己排队挂号。骇然问你怎么了?他说,广告牌摔下来,被砸了。
所谓风云不测,大抵如此。
医院是个深渊。是个我从来逃避、不愿直面的场所。我一想必有一日,自己也要往返于医院,就忍无可忍。但医院,是人生必往之处。逃不开。
母亲的手术安排在夜间。一个山西做不了的手术。姐弟都来了。只能一个一个手术做,恢复一个再考虑。
手术两三小时。重病监护室几天。
姐弟三人轮流看守。脚踝处神经多,敏感。割了取出,换一个进去。麻醉过后,特别疼痛。我想是难以忍受的疼。
母亲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喊。没有骂人。最难受时她两手挥舞,皱着眉头,轻声说,别说了,我闹心哩,我心里不好受哩。
如果可以替代母亲去疼,我想我会立刻去做,不用考虑。我不一定能做到母亲那样,不喊,不闹,不骂人。
如果替代母亲行动不便,若为了救命我立刻愿意。若其他,我想我会犹豫。
我真实想法如此。这是一个为人子者的自私。
母亲老了,浑身哪里的骨头都不好了。进手术室之前,医生说,以后得省着点用骨头。
我忽然泪落。拉着母亲手,她的手也变形了。我问,妈,你害怕吗?咱不怕,做了就不会疼得睡不着觉了。
母亲摇头,嘴角一撇,假装轻松地说,不怕。那个不字,声音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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