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开始以后,住宅区里两栋楼房连廊之间那块遮阳遮雨的地方,堆满了盛水果的箱子,至少有上百箱。原来空旷的地方,被堵塞得很窄,那儿是我和风的必经之地,我每天都穿过那连廊去买菜。
秋天以后,我每天穿过“红富士”,我对自己这么说。
一个个水果箱上,都用大字写着“红富士”、“高档水果、送礼佳品”。还有印着三只大红果实的标签。可惜,我发现,经过它们时,我从来没闻到过一丝香甜!连棉线那么细的一丝一缕也没渗透进鼻子!现在,连水果也知道封闭自我了!
我的鼻子只闻到纸箱受潮发霉的味道。连廊出口那儿,摆着一个台秤,我也从来没见到有一只苹果走出箱子,荣幸地站到那枰盘上。
连廊成了一条别扭的走廊。人经过胡同的时候,不可能一次次想,这两侧的红砖,为什么没有窑火的味道?但是,人们要求果实:这算什么红富士呢!它怎么连丁点香甜味也没有!一个人走在我的前面,他说,没标明产地的苹果谁敢买,谁知道是红富士还是绿富士?
中国那么辽阔,没有一块土地承认出产过它们。从树苗到花朵到果实,这个过程,不可能省略!它,一定发生过。土地像最后的守秘者,拒绝开口。世界上那么多种好水果的味道,没有一种肯转借给它们。一定有谁拿出恶毒的剑,让悲惨在这些苹果身上发生。
居然还是有人看守着弃儿一样的苹果们。那人穿一件绿的军上衣,整个一星期都长长地躺在纸箱顶上睡觉,脸上盖着报纸。看不出这人在愁他那堆红富士将烂在身下,只看见好报纸上有一整页的卖楼广告。
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是从母亲那儿来,再回到坟墓里面去。这道理不言自明。不过,总有人把它神秘和崇高化。现在,很多人都学会了说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而且要使用奇异动人的声音询问: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到哪儿去?
我想,这种传染病,正应当是一百箱苹果心里想的。我听见苹果们互相发问的声音,从白天到晚上,在那个风溜溜经过的连廊两侧。它们不明白,它们将因为不知始终而苦闷,直到腐烂。
寂寞正是这样发生的。没有人在那儿停留问价,甚至没有人想拆开纸箱看一看那些苹果。人们的牙齿咬着美国加州的苹果,色彩很好,像吃红塑料的感觉。
水果的伤心,一定很快速。水果的生命是人的五十分之一,伤心的速度也会是这个比例。比我们伤心五十倍的苹果们在暗处拥挤着,不可劝解地伤心。
谁见过一箱黑掉的苹果能再鲜红透亮起来?苹果的伤心只能短促而致命。
我向着北方望,出产苹果的地方像连绵的红绿云彩,没有一块仗义直言的土地站出来说:它们长在我这儿!北方,它的外表是仗义,内心却相反。
有一天,那个地方忽然完全空了。
苹果们一定是在天黑以后被装上了某一辆货车,在伸手不见五指中离开。它们并不是人,人死掉之后一切都了结。苹果们的内里,还有种子,成千上万的种子将千辛万苦地寻找一块肯接纳它的土地。种子再生出来的,仍旧是苹果。没人会辨认得那么细致,说这苹果这是谁谁的孙子,谁谁的儿子,说它们的老祖宗曾经在一个住宅区里被冷落。
到了明年的秋天,用吸半只香烟的时间,还会有人吃掉一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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