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是爷爷送的,奶奶一直拿它当宝贝,锁在樟木柜子里不让人看。
只有逢年过节,奶奶喝上两盅酒高兴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才会给我们讲手镯的事儿:“那时候,俺家过得殷实,你们王家穷得叮当响。可你爷爷偏偏看上了俺。你太姥爷太姥姥当然不肯把俺往火坑里推,死活不答应。你爷爷就耍赖,一直站在俺家门口,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第三天,你太姥爷害怕了,这么下去,非闹出人命不可。后来,你太姥爷想出了一个狠招,对你爷爷说,你娶俺闺女行,必须送一副翡玉镯,还得用八抬大轿来抬。啧啧,翡玉镯,你太姥爷都没见过;八抬大轿,俺那样的家庭都雇不起。谁知你那犟种爷爷愣是用八抬大轿把俺抬了过来!”
“这么说手镯是爷爷送给你的定情物了?”趁着奶奶高兴,我禁不住好奇地问。
“当然是了,”奶奶幽幽地说,“当时你爷爷家里已折腾得够呛了,我也求你太姥爷别要镯子了。可你爷爷非要买。为了攒钱,他天天给人家扛麻袋,结果……”说到这里,奶奶满脸泪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那你就拿出手镯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吧。”我好奇地央求奶奶。
不料母亲顺手赏我一巴掌:“看什么看,不懂事的玩意儿,还想惹奶奶再哭一场啊?”
“不给看就算,干吗打人啊?”我故作委屈状,对着母亲撒娇,“妈,你老实交代,俺爸娶你的时候送的啥定情物?”
母亲装作很气愤的样子:“哼,你爸这穷鬼,只用辆自行车就死皮赖脸地把俺骗来了。”
父亲却不认账:“还是你想来,不然俺咋拽得动你?”
父亲的话把全家人都逗笑了,奶奶也不再抹眼泪。
后来我曾私下里问母亲:“奶奶真的有手镯吗?”
母亲十分肯定地说:“当然有了,上面镶着红蓝宝石,可漂亮呢!”
“那当初订婚时你咋不要一个呢?”我奇怪地问。
母亲说:“那是你奶奶最心爱的东西,我咋能要?”
没几年,我就到了该订婚的年龄,可由于家庭条件不好,媒婆根本不踩我家的门槛。后来母亲好不容易花钱托媒婆介绍了一个叫小梅的姑娘,她父亲却开出了当时最为昂贵的订婚条件——三金一木: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外带木兰摩托。
那段时间,父亲整天愁得低着头抽烟,母亲不停地唉声叹气,奶奶则坐在一旁,始终不说一句话。
我不好意思直接求奶奶,就悄悄地和母亲商量:“奶奶不是有对翡玉镯吗?先让她拿出来挡挡,等将来我挣了钱再还给她。”
母亲一口回绝了:“不行,那是你爷爷留给你奶奶的唯一念想。”
最终还是父亲和母亲厚着脸皮跑东家串西家求亲找友借来钱买了三金一木,我终于将小梅娶进了家门。可生活不到一年,小梅终因熬不住清汤寡水的生活和满屁股的外债,跟一个有钱人跑了。
小梅的出逃,严重地刺激了我的自尊心。我恨她的无情,恨家庭的贫困,恨父母的无能,还恨奶奶的吝啬。我耍开了小孩子脾气,终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父母也不敢说我,只在旁边陪着小心。
奶奶却看不下去了:“一个大老爷们,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还有脸怄气呢!”
这话对我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我终于爆发了:“还说呢,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吝啬的人,留着你的破手镯买棺材吧。”
“你……你……”奶奶气得脸色蜡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急了,“啪”地打了我一巴掌:“你给我滚!”
“滚就滚!”我一赌气真的就离家出走了。
流浪的日子里,我多次接到母亲电话,说奶奶身体每况愈下,父亲也很后悔打我,他们天天盼着我回家呢。可我实在不愿进那一贫如洗的家,不愿见父母,也不愿见自私吝啬的奶奶,便以种种借口拒绝了。直到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奶奶不行了,我才不情愿地回到老家——亲戚邻居已帮着把奶奶的后事办利索了。
清理完奶奶的遗物,母亲把一把钥匙递给我,说:“你不是总想看奶奶的手镯吗?自己打开看吧。”
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意思,只得接过钥匙,打开了那个奶奶锁了一辈子的樟木柜子。可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那手镯,只在柜子最下面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了一张纸条。我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开,仔细辨认着上面那已模糊的文字:
现欠张春花翡玉镯一副,今生必当补上。
王笑明谨诺
民国二十五年五月十二日
张春花是我奶奶,王笑明就是我爷爷。
望着这张已经发黄的纸条,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这样呢?”我扭头看父母,想从他们那里了解点什么。
可他们,早已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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