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说，房子已一年没人住过了。我在屋内随便走了走，看了看。虽然房子的样式很旧，可还相当牢固。院子里花花草草都生机勃勃的，一点儿看不出破败的迹象。

　　从心里说，我很中意。我喜欢古朴的房子，尤其是这么宽敞的，价钱又这么公道。我抚摸着大木门上斑驳的油漆痕，问张先生能不能早点把买房合同签了。

　　张先生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你跟我来。”

　　他带我走过过道，顺着砖铺的甬道，穿过院子正中的月亮门，在东偏房的门前站住了。东偏房是一间单独的小房子，可以用作厨房。

　　西装革履的张先生，却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我疑惑的目光，他示意我也坐下。

　　他指着我和他之间，说：“你看，你看这个小脚丫。”

　　我转过身，低下头去看。果然，在水泥的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脚丫，嵌在上面。浅浅的脚窝，蒜瓣一样的五粒脚指头依稀可见。

　　下面的故事，是张先生讲的。

　　这座房子是一位老师盖的。他是个孤儿，有着凄苦的童年。长大后，他就在附近的镇上教书。那时老师的待遇是很低的。盖这么大的房子，用完了他多年的积蓄。40岁那年，一位漂亮的姑娘顶着红盖头被抬进了这座房子。就在这所房子里，她为他生了花骨朵儿般的女儿。不幸的是，她留下了女儿，自己却凋谢了。他伤心欲绝。幸亏，还有个小小的人儿，能安抚他。看着女儿一天比一天茁壮，他心中的爱，逐渐波涛汹涌。他要女儿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开心快乐。他决定自己动手，为女儿盖一间游戏室。于是他动工了。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他干得一丝不苟。毕竟只有他一个人，进度很慢。等他为小房子抹水泥台阶的时候，女儿满三岁了。她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啊，在并不温暖的天气里，却脱了鞋袜，光着小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非要进自己的“泥巴屋”看看。因为爸爸说过，等屋子盖好，就为她在里面放许多许多的沙子和泥巴，让她尽情地玩。她终于瞅准了机会，一脚踩到了湿漉漉的台阶上。他没有舍得呵斥她。他很小心地把这个小脚丫留了下来。一年又一年过去，女儿的脚丫渐渐长大了，她18岁了，树一样健康，花一般娇艳。她考上了四川的一所大学。

　　张先生停止了叙述。我问：“然后呢?”

　　他说：“你还记得5·12大地震吗?”

　　我怎么能不记得2008年，地球轻轻一抖，就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

　　“她和同学去游玩，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由得欷。张先生说，“你可能不明白，为什么这所房子的价钱这么低，却空置了一年，卖不出去。其实不是卖不掉，而是不能随便卖。因为，这位老师出国前曾说过，他会在每年的5月12日，回这里看这个小脚丫。”

　　“这个房子，不能拆，不能改变格局，尤其是这个游戏室，这个小脚丫。买房的人，一定要答应这个条件。”

　　我点点头。我会把这个纪念无限期保留。因为，我自己也有女儿。

　　我问：“这位老师，他今年回来了吗?”“回来了。今年回来，他带一双鞋子，坐在这里，摸着鞋子，摸着小脚丫。鞋子小小的，是红色的。你知道吗?那情境一点也不凄惨，一点也不悲凉，我反倒认为，那是一年之中最温暖的一天。”

　　张先生的眼镜后面，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