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让人脸红,年近五十岁的齐素芬竟然迷上了一条葱心绿纱巾。
那一天她去赶集,刚走进一家超市,就看见里面挂着一溜纱巾,有石榴红、胭脂紫、鸡蛋青、海水蓝,五颜六色的纱巾象节日的彩旗,飘飘扬扬,象春天的花朵,争妍斗艳。忽然,她看见在最里面有一条葱心绿纱巾,顿时心里一震,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瞬间爆发,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整整一个上午,她魂不守舍,那条葱心绿纱巾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她愣愣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结婚不久的小媳妇,也有鲜嫩嫩、水凌凌的大姑娘。她们脖子里全围着纱巾,红的,黄的,绿的,紫的,白的,给繁荣的街道上增添了艳丽的色彩。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也年轻起来,年轻得象刚结婚的媳妇,象没出嫁的姑娘。
回家的时候,又路过那个超市,她神使鬼差地站住了,两眼忍不住往里面张望。终于,她抬起脚走了进去。刚进门,她的心就慌了,脸也热了。呀,快五十岁的人了,女儿都二十四岁了,这是干啥呢?她连忙往四下里看了看,生怕人们在看她,笑她。还好,人们都在忙着买东西,谁也没有注意她。她心定了,脸也不热了,又凝神注目那条葱心绿纱巾。它离自己这么近,只有二尺远,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手终于伸过去了,呀!好簿呀,细细的,光光的,像知了的翅膀,像绿色的炊烟,那颜色,远看分明是葱心绿,近看却淡淡的,多好看,多漂亮,围在脖子上......忽然,她的鼻子一酸,三十年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三十年前,她还是一个水凌凌的姑娘。也是在这个集上,有一次在商店里也看见过这种葱心绿,当然,不是纱巾,而是方巾,棉线织的,也这样挂在离自己不到二尺的地方。那时候,她身旁还跟着一个人,刚谈的对象,现在的丈夫,一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他说,他想给她买个定情礼物。但是,小伙子跟她转悠了一上午,她什么也没要。她知道他家里不富裕,又刚死了双亲,所以始终没有开口。可是,当看见了那块葱心绿方巾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姑娘天生的爱美之心使她鼓起勇气张了嘴。“你要真想买,就给我买块葱心绿方巾吧。”小伙子倒爽快,伸手就掏钱。可是他掏了又掏,数了又数,终于红着脸说:“这钱……不够。”她听了,一句话没说,回到家里哭了一场。她那仅仅十块多钱的要求落空了。但是,她没有半句怨言,她知道,这不能怪他,他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啊,但是,葱心绿纱巾却成了她青春时期的遗憾。
“大娘,买纱巾?”
售货员甜甜的问话使她一愣,脸顿时红了,纱巾!纱巾!葱心绿,自己这把年纪,还买这么鲜艳的纱巾,不怕别人笑话?她一阵慌乱,脱口说道:“不,不是,我看看!”
她转身走了出去,但没走多远,她又站住了,那条葱心绿纱巾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使她迈不开步,挪不动身。
买!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三十年前丈夫想给自己买,但没钱。现在钱不是问题,她要了却自己的心愿,弥补心酸的遗憾。她返回超市,不等售货员发话,就指着那一排纱巾说:“拿一条,葱心绿的。”
售货员笑了,说:“阿姨,你系上这条纱巾,起码年轻二十岁。”
她没说话,心里却美滋滋的,心想,谁不想年轻?但是,年轻的时候想要,买得起吗?现在不年轻了,也要找回年轻时的滋味。她把纱巾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她口袋里像是装着她失去的青春,装着她纯朴的心灵。走几步,就忍不住掏出来看一眼,看一眼心里就忍不住跳一阵。有几次,她差点要拿出来往脖子上围一围,但是她没有,前前后后都是赶集回来的人,快五十岁了,人家不笑话吗?
来到家门口,她的心又跳了。要是那个憨厚的丈夫问起纱巾的事,自己咋说呢?闺女早有了,是胭脂红的。说给儿子买的……呸!谁家男孩子围纱巾?要不就说……
幸亏丈夫还没回来,原来天还没有晌午呢。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咋回事,今天她看着哪儿都新鲜,哪儿都顺心。就说眼前这个家吧,哪一天不看上几十遍?这会儿却突然像刚嫁过来似的,哪儿都想看看。房子是新盖的两层小楼,大门宽敞雄伟,足足能开进汽车。墙上挂的是五十二寸彩电,想看什么节目,遥控器一按就出来了。床上是新做的被褥,花红柳绿的,像刚结婚的洞房。地上的地板砖是新铺的,什么牌子的?记不住了,反正发光锃亮的。还有新买的三轮电动车,不用费力就跑得飞快,这还不算,柜子里还藏着几十万元的存折呢!
猛地,她从穿衣镜里看到自己,她愣住了。平时家务忙,又加上丈夫在身边,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自己,今天可得好好看看了。呀,两条眉毛还像当姑娘的时候那样细,只是没有以前那样黑了。一双眼睛还像当姑娘的时候那样大、只是没以前那样有神了,头发还像当姑娘的时候那样密,只是鬓角出现了几缕白发。她朝镜子笑了笑,立刻看到自己的两排牙齿,这牙齿三十年前是洁白闪亮的,可现在却有点发黄了。两腮上那浅浅的酒窝还在,只是酒窝的旁边多了些松皮。啊,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利刃,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自己的青春。
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女人,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如花的面容不是年轻人的专利,老年人也有追求美的权利,她再也忍不住了,从兜里取出纱巾,看了一眼寂静的院子,一下子围到自己的脖子上。
呀!葱心绿,葱心绿,葱心绿!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这样美,真像那位售货员说的,年轻了二十岁。虽然已年近五十,却并不比那些年轻姑娘们逊色。
突然,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五十出头的壮年汉子,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那是她的丈夫。
她回过头来,站在丈夫面前,像个害羞的姑娘。
“回来了?”丈夫问。
“嗯。”回答是那样轻。
“给谁买的?”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给谁买的?”丈夫见她不吱声,注意了。
“给……”她低下了头,说不出话。
丈夫急了,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声:“到底给谁买的?”
像一根针扎到心上,她觉得一阵委屈,把纱巾往炕上一甩,趴在被褥上轻轻地抽泣起来。
丈夫慌了,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凑到她身边,轻声轻气地问:“到底咋了,不就是问你纱巾是给谁买的吗?给闺女?”
她呼地坐起来:“给我自个儿,我就不兴戴吗?”
丈夫一听,嘿嘿笑了:“你,你,嘿嘿,快五十岁……”
“二十岁的时候想戴,你买得起吗?”
他一下子噎住了,三十年前的老帐,她还记着哩,自己难道忘了吗?没有,一直到现在,只要一看见姑娘们脖子上围纱巾,他就觉得对不起她。
“真是给自己买的?”他问。
“真是!”
“能戴?”
“能戴!”
“嘿嘿!……”
“笑啥?”
“你……戴上我看看!”
“刚才没看?”
“没看清。”
“不戴了!”
“来,来,戴上,戴上!”
丈夫一边说,一边伸出粗大的手去拉她。
丈夫理解了自己,这会儿又来求自己哩,她心中的委屈一扫而光,立刻又变得羞怯起来。
“起来,戴上,戴上!”
戴上就戴上,三十年前买方巾不就是戴给他看的吗?今天买纱巾不也是戴给他看的吗?她一挺身站了起来,抓起纱巾围到脖子上,但是她不敢抬头,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镜子里的丈夫,像三十年前刚结婚时那样。
“嘿嘿!嘿嘿!”丈夫笑了。
“笑啥?”
“你……真好看,比人家大姑娘还俊哩……”
她听了,像吃了一勺蜜,像获了一次奖,心里甜滋滋的。她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涨得红红的瓜子形脸膛下面,衬着一条纱巾,薄薄的,光光的,透明的葱心绿。
她的心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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