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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干部

时间:  2024-01-30   阅读:    作者:  吴显为

  01

  名为扶贫干部,实则就个老师。如此角色,海口初中一大串,唯甘老师入了戏而已。

  别怨甘老师,工作如许多年,没尝过官味,演得出神蛮正常。按工作能力教学成绩,二十年前得提教研组长了,——副的也好。想想看,这主儿语数英理化生政史地音体美,门门清路路通,怎么着也该顶戴花翎了。十年前金校长举荐做教研副主任,结果当今的教研主任刘主任上了船。当时金校长提醒要活动,而甘老师抹不下面子,光头一颗也不算太冤——帽子会自动落到头上?干部没当上就算了噻,职称也评不上——都要活动。刘主任早高级了,可他四十出大头了还中级,工资矮了一大截。他想得开,可夫人急,一张嘴架在他的头上开炮。

  姓刘的比你小,教书不比你好,却人五人六的,可你——窝囊废一个,也不晓得争!

  争么个?争的不光,抢的不香!

  鸭子煮烂了——嘴硬,不过甘老师教课确实不争,而是班主任争他。像争金元宝似的,争到了就牛气哄哄的,以为自己发了洋财。你班谁教数学?——甘厚春老师呀。——哦好好金牌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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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老师出名,不单教学,还有大胡子。浓黑。粗壮。国土面积广。单位数量众。胖的、瘦的、长的、短的,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下同一方土地上,博采蛋白质广纳维生素,再暖风劲吹水分狂吸,呼啦啦呼啦啦地疯长,长成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不是开玩笑,在海口镇街道上,发生多起看大胡子而撞墙撞人的笑话。有人撞破了头,不反省自己瞎了眼,哎嗨,反说撞了车,你甘老师可要负责哈。

  大胡子也成问题。金校长早有看法,做起了工作。老甘哪,不可等闲视之。有碍瞻观不说,也有损老师的光辉形象。

  下级服从上级,一切行动听指挥。置办了飞利浦电动剃须刀。对不起,我亲爱的胡子,让你挨刀了。做面子功夫也不容易呀。剃、刮、拖、抹。上下左右一顺溜,上唇、下巴、面颊、两腮、脖子,哈哈,光滑如绸了。漂亮!揽镜细瞧,哎哟,黑影斑斑,麻点隐隐。看样子斩草,得除根。怎么除?拔。拔一根,骂一句,看你长不长?同事说不能,发炎了可麻烦到姥姥家了。也是的,拔着也疼。去你的,干脆不拔也不刮,长点胡子,招谁惹谁啦?

  金校长扼腕叹息。老甘,好人儿不错,好老师不假,就是缺点杀伐决断,连自个儿的胡子都摆不平。工作高能,生活低能,怪不得老婆一张嘴架在他头上炮火连天。单位的领导,茶壶酒壶马马虎虎,家庭的领导三块铜板摆两处——一是一,二是二:留胡不亲嘴,亲嘴不留胡。名为夫人,可按海口镇人的通俗叫法,应叫“烧锅的”。叫烧锅的,也是夫人,夫人自有夫人的生活原则。那样的胡子拉碴,比她一亩三分地的杂草还茂盛。脏。乱。毛扎扎。刺戳戳。也要洒洒草甘膦。夫人噘着嘴,吹着气,侧着脸,坚决执行“留胡不亲嘴”的十项规定,任凭老公亲爱的亲爱的喊破了喉咙,依然包公一般铁面无私,说一不二。当然了,夫人毕竟是烧锅的,该有的生活,还是不能亏待。好在甘老师好说话,心态好。知足常乐,夫复何求?

  甘老师官瘾早枯了,可不知哪座坟山冒了青烟,一顶帽子忽地砸到头上。四十大几了,一不留心当上了扶贫干部,牛!想来工作多年,最大的,也就当个班主任,还真有点屈才。全校老师心知肚明,别看甘老师就个怀宁师范生,可谈学识,说教学,当为海口镇公认的Number One。这一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镇级的噻!

  专管扶贫的彭副镇长,早闻甘老师之大名。在公众场合,也对甘老师能力人品大加赞赏。可对胡子颇有微词,想批评又觉得领导不能干涉群众私生活。而今是手下大将,直接代表着党委政府,再也马虎不得了。络腮胡子,怎么的,也有损干部的脸面。必须天天净面,保证脸上光光溜溜清清亮亮的啊我的甘老师。

  领导的指示,甘老师必须无条件服从。官大一级压死人。再说了,慰问扶贫户,一个大胡子,像个土匪头子,非流氓即地痞,不吓死人才怪呢。

  甘老师天天净面。夫人很惊喜,做为奖赏,一张嘴全面开放,想什么时候亲就什么时候亲,想亲到多深就亲到多深。

  爽!比吃江毛水饺还爽!

  02

  扶贫乃国之大事也。

  彭副镇长在政府大厅,主持召开全镇扶贫动员大会。区里王副区长,镇上书记镇长,高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讲政策,既高屋建瓴,又苦口婆心。不愧是中学教师,甘老师很快领会了扶贫的政策、方法、宗旨。什么“两不愁三保障”,什么“351、180”,什么“六明白”,什么“社保兜底”,还有《帮扶手册》《扶贫手册》《入户明白纸》《贫困户调查问卷》什么的,全嚼到了肚里。

  天降大任。形势不等人。彭副镇长下达了紧急的政治任务。

  那是个星期六的上午,充电满满的雅迪GM2电瓶车,早就按捺不住了,一头滚进火热的阳光里,笛笛笛大叫着开路了。清风拂面,好凉。四家扶贫户都在金柳村。好个江中小洲,农田网格化,纵横交错的水泥路、水渠,将稻田网成一块一块的绿茵场。加速到四十码,大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透心凉,爽歪歪。一望无垠的稻苗,卷起了千层浪。

  第一户户主董传芳,成员组成、致贫原因、贫困户属性、职业状况、经济收入,都装在他心里。第一次走访,村妇联姜九珍主任带路。姜主任路上介绍。董传芳丈夫患食道癌多年,去年逝世,留下十几万的债务。儿子两岁夭折了。女儿,在读六年级。董传芳一边陪读,一边在镇制衣厂打短工,一月大约一千块。这是主要收入。再加上土地承包费扶贫补贴什么的,一年两万六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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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电话预约,董传芳在家恭候多时了。她家两层两开间楼房,门前围着砖砌的四合院。在院里,姜主任向她介绍。这是新来的扶贫干部,海口初中的甘厚春老师。甘老师第一次见第一个扶贫户,像第一次相亲一样,心儿怦怦乱跳,脸儿汗津津的,闪着红光。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又抖着缩回了。她木木的样子,看起来有四十,表上三十五。脸黑,鼻尖有颗红痣,像铅笔芯那样圆,比照片上显眼。眯着一双眼,瞄着他脸上的胡子黑影,小嘴里嘟哝的声音像蚊子哼似的,听不清。

  进堂屋后,甘老师瞅见后墙上的相框。中年男人的彩照,络腮大胡子,两只大眼俯瞰着甘老师姜主任。姜主任介绍,这是她丈夫。哟,也是个大胡子!甘老师摸摸嘴巴,一阵激灵——幸好副镇长有先见之明。围着大桌子坐下,甘老师没来得及喝水,就拿出宣传册子各种表格,一边像上课一样系统宣传精准扶贫的政策,一边询问情况准确填写表格。董传芳不时瞄他一眼。咦,甘老师做事怪认真的,像上课一样。以前村里的镇里的区里的市里的,都是填填表笑一笑拍张照。

  董大姐,金融扶贫产业扶贫就业扶贫教育扶贫,你可明白了?

  嗯。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

  甘老师宣传的时候,姜主任在堂屋里踱着步子,划着手机,晃着身子,皱着眉头。甘老师,以后慢慢宣传哈,还有三家在等。

  拍照上传,必须的。当然姜主任拍照。她拍照的手势很专业。靠近点。还靠近点。再靠近点。好,表情放松一点。笑一笑。茄子!

  03

  第二户户主冯定和,男,71岁,父子二人。冯老歪靠着藤椅背,椅边贴根棍子,眯着眼,睁也睁不开。姜主任指着说,这就是冯定和老爷爷。甘老师小跑着扑上前,老远就伸出了右手,握着,抖抖,说着冯老好,笑呵呵的。他欠着身子,一只手捺着藤椅背,曲背半立,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鼓得老大,嘴唇翕动着,嘴角渗出一丛泡花。姜主任大声说,老喂,这是镇里的新帮扶人甘厚春老师哦。他终于露出了断断续续的“哦哦”声,并拄着棍子一颠一跛引路。

  三开间正屋,姜主任说是政府才换的彩钢瓦。前檐右边,石棉瓦苫屋里卧着柴火,站着便桶。浓重的气味,戳得鼻子耸得老高。他和姜主任蹙眉挤脸,挨进了厅里。厅里也积压着气味——房里也站着便桶。姜主任一边吱吱笑着叫坐,一边呼呼扇着手掌。甘老师咬着嘴,说看看好得很。桌上凳子上沉淀着多层灰绒。甘老师背上毛刺刺的,抽着身子,咧着嘴。吸溜一口气,告诉自己,要记住彭副镇长的指示。要真诚,要微笑,要让扶贫对象感到党和人民的温暖和爱心。

  甘老师四处看看。房里站着床,被子保持原貌,皱巴巴的,颜色很深。床下仰着鞋子,有帮的,没帮的,布的,皮的,灰尘盖着鞋面。木箱和托柜老掉了牙,灰黑色,裂了口子。床前矮凳上,蹲着电视机,黑白的,12英寸。睡了,不知道能不能醒。假如醒了,就能看到中央电视台,看到新闻联播,看到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冉冉升起。

  出了房门,又回头看看,使劲看看,不忍离开这个地方——便桶,鞋子,被子,电视机。姜主任问看得怎么样。他抿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敢说话,怕一失态,惊扰了冯老。他是个跛子,又失语了。做为只能看看只能说说的帮扶人,要是再不控制自己,岂不有负政府的重托?叫你帮扶,是送温暖送微笑的,不是叫你来哭长城的。

  厅里进来一个男人。姜主任指着说,甘老师,这是冯老的儿子冯有红。哦,立即握手,说着你好你好。大约三十岁左右,痴痴地瞅着,不说话。一身的黑衣黑裤,黝黑的长脸,握着的手也不动。抖了几下,看他没反应,松开了。姜主任说,他大脑有问题,不懂什么礼节,甘老师莫记怪啊。甘老师摇摇头,笑着。姜主任呢,我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

  继续察看厨房。土锅台,有烟囱,两碗菜,酸白菜和小毛鱼,筷子随便躺着。绿头苍蝇翩翩起舞,舞累了,就在碗里吃喝休息。锅台边接着条台,搁着盐罐酱油瓶辣椒瓶,下面放着无盖水缸,水很清亮,浮着几片碎叶。灶门口柴草篷着,火钳插在里面,把子光亮。厨房前身隔着小柴房,堆着松树桠枞树毛,乱蓬蓬的。甘老师指着,哎,这里放柴不安全,引着了火,那就不得了。没想到冯老的儿子扑过来,对甘老师噘着嘴,叽咕着不......不......碍......事。瞅着他口吃得脸红的样子,甘老师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好好冯有红同志,你总算开口说话了。不碍事当然好。还是要小心。最好莫堆啊!

  甘老师出门,想在屋子四周看看,姜主任呵呵笑起来。下次再看了哦甘老师,拍个照,还有下家。

  甘老师又走访了冯国斌和汪久平家。冯国斌嘟着嘴丧着脸。扶贫扶贫,也不带个么鸟东西,天天跑来扯淡!汪久平母亲指着苫屋的屋顶,唠叨个没完。哎,你们这些干部,我跟你们讲过多少回了,叫换彩钢瓦也不换。一到落雨,外面大落,里面小落,过个么日子!

  要微笑,更要实惠。

  04

  回到家一点多,满头的大汗。夫人撇撇嘴角,摇摇头笑。嗬,人民的好干部,外面干活,家里吃饭,二十一世纪的焦裕禄。甘老师嘿嘿笑,接过夫人的手巾抹抹,又到洗手间洗洗。电风扇转到五级,扇叶呼呼响。嗓子冒烟,肚子饿得呱呱叫。抓起茶杯,仰着脖子咕噜咕噜一干而尽。再端起江毛水饺,呼啦呼啦,喉结胀得像吃鱼的鱼鹰,哽得两眼冒泪。

  饿鬼。夫人啐道。吃饱着哈,下午给我打药。

  要是扶贫户,也能吃到江毛水饺,该多好。

  三点多,夫人拍拍老公的屁股。老公一惊,用手背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也不让我好好睡。扭到洗手间放松,点燃普皖吸两口,眼睛霍地亮了。香烟,真香。快活两分钟,夫人把药机子化肥袋甩到眼前。夫人还真是个好领导,草帽子一盖,化肥袋一摆,挤进滚滚的热浪里。老公皱皱眉,甩掉了烟头,猛喝了两口水,抓着草帽子一罩头,抄起药机子,哗哒哗哒,屁颠屁颠追着夫人的屁股。哼,你们女人能干的,我们男人也能干,且干得更好。

  烈日炎炎,熏着大地。禾苗灰蒙蒙的,垂头丧气。丰两优648分蘖抽穗了,正是稻瘟病、白叶枯病、稻曲病、稻飞虱的高发期。夫人卷起裤管,深胶靴滑进了稀泥里,手握带把的瓷碗,在袋里搲起半碗如雪的尿素,朝空中抛洒。尿素呈抛物面状落到禾叶上水田里,哗哗,呵呵,清脆,柔美。老公在水塘边蹲下来,装一箱水,再兑三唑磷,按1:1000比例。药机的嗡嗡声,药雾的彩伞面,赤橙黄绿青蓝紫,风儿一吹,朦胧了田野,浪漫了禾苗。

  打完一箱水,靠着大柳树大口吸烟。吸得太猛,呛得咳起来,咳——咳——,脸憋得通红。

  抽死尸,哪个跟你抢啊!夫人端来茶杯,送到他的胡子边。喝一口,润润嗓子!

  蚊虫飞舞着,盘旋着,列队护送他们回家。夫人放下家伙,转进厨房。老公窝在沙发里,巴着电视,烧着普皖。厨房里飘来了气焰。抽抽抽,你可晓得上午女儿来电话,要买电脑。又要钱?几个工资全捐给了大学,真是的!甘老师猛地抽一口,烟头红得发亮。女儿用钱就骂,你抽死尸总不骂!锅铲在锅里嘎嘎地铲着,热气扑面。

  饭后溜了一个澡,甘老师挺在凉床上盘手机。吊扇在头上呜呜地旋。夫人靠着桌子织拖鞋。这时,老爷子急抓抓冲进来,喊着你妈肚子痛。甘老师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冲到了隔壁的父母家。哎哟哎哟,母亲嘬着嘴呻吟。

  不好!拨通了出租车司机的电话。

  幸好送得及时,胃穿孔。

  爸爸,厚春,你们随车回家吧。夫人看着点滴的药瓶。妈妈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厚春,猪鸡鸭莫忘记把它们吃啊,傍晚菜水要记得浇啊,睡觉电扇不要转太大啊......

  雨霞说得对,你们两个回吧。妈妈躺在床上,看着爷儿俩,啧啧地咧着嘴。老的呀,晚上莫打麻将哦,生病了又是媳妇的顾累哦......

  到家半夜一点,疲劳,又睡不着。离开夫人第一夜都这样。夫人对他父母,一点也不含糊。弟兄一人,三个姐姐忙,老人全靠夫人照应。母亲病歪歪的,胃病,肺结节,又高血压。父亲好码四方城,日也码,晚也码。七十岁的人了,眼力精神都差多了,老是输,裤兜都输掉了。母亲骂他,父亲输了气更大,越吵越凶。甘老师见了就麻头。亏他老婆做得到,塞点钱给妈妈,莫要告诉爸爸啊;塞点钱给爸爸,麻将打小一点啊。爸妈村头村尾到处说他媳妇贤惠。好是真好,就是疑心病不好。本来她想出门做饺子,比在家种稻喂猪要好得多。可她不放心,说村里的陪读女人太多。有一回,一个女人开了句“大胡子瘾大心花”的玩笑,就跟人狠狠吵了一架。跟人吵还不算,又和他吵,冷战了一天一夜。嗨,这娘们儿,难道你老公是唐僧肉?是江毛水饺?

  甘老师和夫人是小学同学。有一年去安庆吃江毛水饺,居然在店里遇着了——她在店里打工。她请了客,据说饺子就是她包的,怪香怪鲜。第二次她又请了客。他不好意思,回请她到解放电影院看《五朵金花》。看就看呗,身子发了燥,抓起她的手嗫嚅着,我——欢喜——你——饺子。

  又想饺子了。

  05

  第二次走访,新学期开学了。这次独立走访,给每家带了一袋苹果香蕉一包江毛水饺。

  又是个星期六的早上,脸儿头发收拾得干干净净,光光溜溜。喝了两碗粥,抽了一根烟,电瓶车就滚进水泥路上的阳光里一闪一闪,闪到了金柳村。

  到了院外,按响喇叭,笛笛笛——。董传芳和女儿冲出了门外。她这次说话提高了嗓门。来了甘老师,这大热的,辛苦了哈。撑好车撑子,拔出钥匙,提着水果水饺,热热地笑着,——上面要求的。

  在桌边坐下,喝了两口水,董大姐又加满了。嘿嘿,谢谢。甘老师这一回,不再详细宣传政策,而是详细询问政策是否落实,资金是否到位,目前有何困难,公婆身体状况,孩子学习如何,孩子在校是否享受补助金,金融扶贫产业扶贫是否执行等等。当听说她女儿在海口初中702班的时候,浑身涌起一股热流。好啊,我正好教她历史。她叫什么?

  董传芳瞪着女儿。也不懂事,都不晓得喊老师。跟老师讲噻,叫么名字。

  女孩扭扭捏捏蹭上前,脸上飘着红晕。我叫张菊香,老师。

  张菊香?哦,我想起来了。甘老师仰起头张着嘴,哈哈大笑。702班的花名册我看过,语文数学加起来192分,全班第一名。好!好学生!

  女孩脸更红了,低下了头傻站着,像犯了什么错似的。

  还要靠老师照顾。孩子头小面窄,没么子出息。去,给老师加水。妈妈的眼里扑闪着亮光。

  甘老师的眼里也扑闪着亮光,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她们在学校旁边租房,一学期租金一千块。

  一千块?嗨,我有间房,不住也不用,办公都在集体办公室,你去住吧。

  租钱交了。谢谢甘老师!

  那就下学期吧。跟你说啊,上面要求我们住进扶贫户家,帮着扫地挑水,拔秧插田。甘老师站起来,在屋里院里四下看。王副区长,就住进了扶贫户家,见么活儿干么活儿。据说,镇里村里对王副区长下乡扶贫特别重视,专门买了一套炊具、餐具、席梦思床和桌椅板凳,花了一万多块。当然,这些东西都留给了扶贫户,也算物资扶贫吧。想想,王副区长能到扶贫户家住一夜吃两餐,还到地里锄了三分钟草,真感人真难得。董大姐听着,愣了好一会儿,脸上浮起了红云。甘老师钻进了厨房。哟,自来水。大姐,你家田里要帮忙吗?

  承包了,甘老师。

  在校园里外,甘老师董传芳经常不期而遇。遇到了有时打声招呼就擦肩而过,有时谈谈孩子的情况。谈多了,也就无话不谈了。甘老师关心孩子学习,又关心起她妈的婚事。甘家墩有个丧偶的,年龄跟董传芳合适,三十八岁,很精明,安庆有套房子。当听到男方有两个儿子,就放弃了。农村重男轻女,嫁过去了,肯定没女儿的什么好。女儿是她爸留下的唯一血脉。委屈了她,就对不起死鬼。

  按规定每月走访一次,必须到家,在镇上天天遇都不算。定位,须在家门口定。拍照,也要在家门口拍。每月一趟,有时上面检查,还要跑几趟。张家墩冯家墩汪家墩,闭着眼睛也能摸到。董传芳家两开间楼房,院里有两棵柑桔几丛菊花。桔子挂果了,沉甸甸的,青的黄的,又酸又甜。菊花开了,黄艳艳的,香气扑鼻,沁人心脾。两个人拍照,不在柑桔树下,就在菊花丛里。张菊香拿着老师的手机,站着拍,蹲着拍。喂,站近点,再近点。笑,自然点。嘿嘿嘿,呵呵呵,院子里回响着笑声。有一次笑着拍的时候,几个妇女路过,伸头一扫,就缩回头啧啧着笑开了。

  又有水饺吃嘞咯咯咯!

  甘师娘晓得么咯咯咯!

  拍照,夫人晓得,怨过。水饺,也晓得,大骂——送饺子送水果凭什么?是你老子还是娘?

  她骂她的,他做他的。下学期,董传芳母女住进了甘老师的房间。天天见面,有时还辅导孩子,语数英理化生政史地,遇么科教么科。当然啦,不收一分钱,还倒贴水饺水果——有一包饺子,被冯有红冯国斌遇见要去了。

  你对我们这么好,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呢?

  嗨,扶贫呗嘿嘿。

  一个雨天,董传芳做了准备,要留甘老师吃午饭。

  大姐呀不行,上面有规定,不能在扶贫户家吃吃喝喝。

  你看我都准备了,就一回。她伸手要拉,又缩回了。你这人也太犟了,跟我家的那个一样。

  一样?一样大胡子吧嘿嘿。

  你怎么不留呢?

  不能留。上面要求的。

  穿着雨衣的甘老师消失在雨雾里。她瞅着瞅着,摸摸自己的嘴唇,似乎那里冒出了胡子茬,刺戳戳的。

  06

  又挨夫人骂了——冯有红冯国斌饺子瘾发了,跑到甘家墩找师娘要。

  也是怪事了,我欠了他们吗?

  不就一包水饺嘛。

  要水饺还事小,生病了也找甘老师。有天深夜,叮叮叮的手机声搅醒了甘老师的好梦。

  喂,你是扶贫干部甘老师吗?我是冯定和的邻居。他儿子打了他,额头鼻子嘴巴血糊糊的,躺着也不能动。你快点来!

  甘老师溜下床,电话了村长。叫他把冯有红送到精神病院,甘老师送冯定和到市立医院急救室。

  一通电话后,出租车到了。

  司机邻居帮忙,把冯定和抢上车。抢的时候,冯有红一拳砸来,甘老师眼镜罩子砸破了,镜片划破了眼皮,血液糊红了脸蛋。幸运的是,眼珠子无碍。

  甘夫人气得打电话骂。甘厚春,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干部吗?给你一根鸡毛就当令箭,人家扶贫不过是形式,你却比做家里事还积极。一毛钱都赚不到,还看节拜年送礼瞧病的,亏了几大千,图个啥子?

  我......不落忍。

  不落忍?明儿个眼睛戳瞎了,就忍啦?

  老天不瞎,有位病友是记者。记者以为甘老师是冯老儿子,一聊哪晓得是个扶贫干部。他感动了,就在《安庆日报》发了篇通讯。接着安庆晚报安庆电视台的记者闻风而动,采访了金柳村干部群众,特别是扶贫户,对甘老师的事迹做了宣传。媒体的报道,引起相关领导的高度重视。年底甘老师得了一项荣誉——2018年市“先进帮扶人”。奖匾,是市长在大会上亲自颁发的。

  王副区长汪镇长彭副镇长专门找甘老师谈话。称赞自不必说,还要破格提拔他当副校长。在走组织程序,区教育局人事科秦科长,过几天就到学校摸底考察。

  海口初中轰动了。有的说,甘老师真走时,怎么碰到了记者;有的说,扶贫扶成了副校长,没白扶啊;有的说,老师直升副校长,不合乎组织程序;有的说,董传芳在他房里住着,肯定有问题。

  甘师娘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甘老师出事了,组织上正在调查。

  甘师娘赶到校长室。

  不能进甘师娘。金校长守着门,嘀咕着上面来了人。

  甘夫人窝着一肚子火,嘭嘭嘭拍门。甘厚春出来!出来!

  走廊里挤着人,闪烁着白眼,指指点点。刘主任板着面孔,扫扫大家。各位老师别光看,一起拉拉甘师娘,组织上是相信甘老师的。

  相信组织吧。众人拉着甘师娘的手臂。

  我管它什么组织不组织,我只管我家甘厚春。她摆着身子,拼命拍门,嘭嘭嘭!

  门开了,秦科长顶在门框里,拉着脸。找甘厚春老师什么事?

  他,他,和个扶贫的女人鬼搞。你说说,我是他老婆,能不管吗?

  蒋雨霞你鬼扯!甘老师冲了出来,指着老婆,满脸通红。

  鬼扯?打电话的人鬼扯,海口镇上的人也鬼扯吗?我问你,你扶贫,是不是把人家扶到你房间里去了?这是鬼扯吗?有你这样扶的吗?还有,以前不刮胡子,一扶贫嘴巴刮得像香油抹的,是不是也为了扶贫?

  甘老师指着老婆,牙齿打战,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再过两天,我蒋雨霞,就是董传芳了!

  秦科长拽着脸子,闪了。

  一阵风吹遍了海口镇。

  董传芳搬出了甘老师房间。

  彭副镇长调整了扶贫对象,把董传芳换给了刘主任。

  甘老师闹离婚。

  老婆不离,老公冷战。冷战规格高,单吃单喝单睡。持续时间长,三天五天一个礼拜。以往冷战不到一天,最多两天,就吃她的水饺。而今老公一个礼拜两个礼拜还横着眉毛竖着胡子,再好的水饺也不看。

  甘老师住进了学校。

  07

  几个月后,老婆哭着求公婆。

  公爹抽着烟,不时地瞟着媳妇,摇头叹气。

  婆母抓着媳妇的手,耸了耸鼻子。雨霞喂,你怎么听着风就是雨,跑到学校大吵大闹呢。春儿的干部当不上事小,名声坏了,可是个大事啊。他一生就看中名声,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在他最关键的时候,你是他老婆,不帮他也就算了,还拼命扯后腿。你可晓得,一个单位,向灯的向火的,有人就等着,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我错了爸妈,嗷嗷。我一时昏了头,嗷嗷......

  莫哭了雨霞,今昼我叫他爸去。孩子,你是怎样的人我晓得,刀子嘴豆腐心,一心向着他,一心向着家。莫哭了,你把金校长的号码给我,我来求求他。

  金校长把甘老师叫到校长室。一番劝解,最后叫甘师娘,到学校修枝剪草,一个月一千五。甘老师立马想到了董传芳。说真的,她,更需要这份工作。再一想,不妥。这样的话,校长是否同意不说,即便你说是扶贫,人家不一定这么看;老婆晓得了,跳到黄河更洗不清了。哎呀,说扶贫容易,做扶贫难哪,不是我们一张嘴的老师能扶得了的,顶多也就填填表拍拍照送点水饺。不过就算扶不了,也必须扶,真正地扶,才不枉当了一回扶贫人!

  可老婆这头怎么办呢?得想招。什么招?干脆开家水饺店吧。哦,学校对门有家店面闲着,租下好了。叫么名字?不宜叫江毛水饺店。雨霞水饺店?不,还是大胡子水饺店气派!

  父亲做了工作。厚春哪,别得理不饶人。雨霞是有错;就是错,也是为了家庭。要是离了,你四十七了,就算还能找到,能找到这样贴心的吗?反正我和你妈,只认这个媳妇,全世界也找不到,找不到这么好的媳妇。

  甘老师回了家。

  吃了烧锅的水饺。

  进了夫人的房间。

  老公坐在桌边盘手机。老婆歪在床背织拖鞋。不时瞄瞄,瞄着大胡子。多少天没刮了,太茂盛,一汪黑,嘴巴都找不着了。夫人耸耸鼻子,从洗手间拿来飞利浦,放在桌上,干咳了一声。他的脑袋,依然埋在屏幕里。

  滴——,董传芳!

  甘老师,刘(副)校长跟你一样,是个大好人,安排我修枝剪草。

  好啊,就业扶贫。

  莫说扶贫了,对不起你!

  该我说对不起。

  相识十五个月,真好。

  嗯。

  会记住的。

  嗯。

  好花不常开。以后我们不再联系,不再说话。最后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留胡子。

  为什么?

  喜欢!

  麻了!扒出了合影,一张一张,看看摸摸,虫在咬。相处一年多,手都没碰过,却背着黑锅。啪,关了灯。黑夜如潮,汹涌澎湃,淹没了江毛水饺。

  蓦然浮现一幕镜头:一抹倩影,亮着鼻尖痣,执着电动剪,拱着蜜桃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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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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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