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子死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十分难过。同时又感叹他那个死法有点奇葩,可谓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你想啊,战争年代在战斗中以身殉国者,那叫轰轰烈烈;和平时期在岗位上躹躬尽瘁者,那叫恪尽职守;无灾无恙活够百岁一觉含笑睡去,那叫寿终正寝;而麻将桌上因胡得一手好牌大喊一声而一命呜呼者,抑或钓鱼时因中“大货”甩杆用力过猛直接与高压电线接吻导致触电身亡者,那叫乐极生悲……可癞子似乎哪一条都挨不上边儿。
癞子的死亡,最初是通过雍湖新区公安分局刊发于《湖城晚报》的一则《无名尸首认领启事》披露的。启事上说:某月某日,市民黎某报警称,鸡窝山公园北大门荷花池中发现一具浮尸,经法医解剖分析,现已排除他杀可能。专家研判后认为,其因深夜醉酒翻越护栏失足落水而溺亡。死者为男性,年龄六十岁左右,头上有癞疤,右脸有大面积烧伤痕迹。望死者亲属速来区公安分局认领尸体。由于此启事刊登在报纸的中缝广告区,谁也没留意,结果,一个月以后,尸首仍然无人认领。无奈,分局只好要求下属各派出所全力协查。很快,城南所查明,此人系雍湖街道柳村社区居民,姓龚名三保,小名癞子,但在二十几年前,他的亲人均已离世。得知这一情况,分局便将冰冻的腐尸移交给区民政局,由该局按有关规定予以火化处理,骨灰盒暂且存放在殡仪馆的永安堂中。
也许,一个人从生到死只不过是生命的一次轮回,谁也逃脱不了。生生死死见得多了,我们极易泛滥的情感波澜也在这一周而复始的过程中渐渐趋于平淡。当然,这只是相对那些似曾相识的陌生人而言的。可是,当身边的亲密朋友毫无预兆地离你而去,你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感到心痛和不舍。譬如癞子,虽说他早已不在我的朋友圈中,几十年来我们彼此也沒有任何联系。可是,当他真正无声无息撒手西去,还是能给我带来强烈的刺激。只因癞子曾经是我的小学同窗,少年时代我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只须闭目回想一会儿,那些如烟往事就会在脑海之中活灵活现……
癞子和我都是柳村人。柳村位于雍湖之滨的一个半岛上,山青水秀,风光旖旎,总面积逾二千亩。全村分为三个生产队,500多户村民均以种菜为业。举目四望,一畦畦菜地错落有致,一条条水渠纵横穿插,串连起大大小小的蓄水池。那个年代国家重视农田水利建设,村里在雍湖边建有一间泵房,即便是夏季高温时节,每月只须抽水一两次,就可以保障各队的抗旱用水需求。柳村得天时地利人和,事实上成了湖城最负盛名的“菜篮子”,尤其是柳村辣椒卖相好味道正,堪称菜园子里的金字招牌。
癞子家住在离城更近的一队,而我家住雍湖边上的三队,两队相距大概一千米。那会儿,家家户户都很穷,各家的房子主体部分都是用泥砖砌筑的。然而村里有一位伟大的村支书,名叫赵简生。他当时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再穷不能穷村小学,再苦不能苦细伢子。就是这么一句平常之语,让柳村小学成为全村最漂亮的建筑,一栋教学楼从脚到顶都是用红砖砌的二四眠墙,洁白的石灰勾出精致的砖缝,相当养眼;七八间教室净高四米二,宽敞明亮,屋顶上盖着大红瓦。教学楼的左边还有一栋教师宿舍——校长和从外地分配过来的两名女老师(公办教师)住在这里;中间是一块面积很大的操场,四周的跑道上铺满了一层又黑又细的炉渣灰。整个校区都用两米来高的围墙圈定,只在南面正中位置开了一扇大门。柳村小学的校长不是别人,正是癞子的亲哥哥龚和平老师,他比癞子大十六岁。
当年的中小学都是五年学制,柳村小学也不例外。我是七岁报名入学的,也晓得龚校长有一个弟弟在读三年级,却一直没有近距离的接触。直到我读三年级第二学期癞子读毕业班的那年,学校马上要放暑假了,天赋同情心的我,才决定要和癞子交朋友。据我观察了解,在柳村小学,癞子并没有因为有一个当校长的老兄而变得不可一世颐指气使;恰恰相反,这个哥哥无形中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令他偱规导矩不敢乱说乱动,生恐自己出格的言行给兄长抹黑添堵。懂事的癞子宁愿委屈自己,也要顾全哥哥的面子。就为这,我觉得癞子是一个挺不错的值得交往的人。
那天放学刚走出校门,我便主动要求陪癞子走一程,顺便聊几句套套近乎。癞子的家离学校很近,左拐直行三百米就到,与我回家的路线刚好有一截重合。
我率先打破沉默边走边说,癞子,我是三年级的黑皮,我们交个朋友吧。
好哇,我巴不得有个能说上话的朋友。你是晓得的,全校同学都把我当作怪兽,谁也不理我,谁也不同我玩。我这张嘴呀,一天到晚差不多快闭臭了。癞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于我直呼他“癞子”,似乎也不怎么忌讳。
这时候,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在如此之近的距离打量癞子的相貌:只见他身材颀长,不胖不瘦;国字脸,浓眉,大眼,高鼻梁。要不是他的右脸严重烧伤,要不是他一头的癞子留下后遗症,他也将和他的校长哥哥一样,成为村里人见人爱的美男子。再细看那张脸,简直是触目惊心!皮肉粘连,坑坑洼洼,隆起的像高山,塌陷的似大海,仿佛一幅苍海桑田图烙印在他的脸上。受脸伤的影响,他的左边嘴角有点歪斜,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况且他一年四季都带着鸭舌帽,想必那个癞子头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定是寸草不生惨不忍睹。癞子察觉到一双赤裸裸的眼光正倾泄在他的身上,只和我对望了一瞬,旋即将视线游离他处,这可能是他自形惭愧在生理上的一种应急表现。当然,我也不好意思老盯着他,只能趁机转移话题。
癞子,这次小升初考得咋样?
唉,提起这事就心烦。我一看那些题目就头疼,一头疼就紧张,一紧张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万一没考上,你有什么打算?因你还未成年,队里是不可能让你挑粪桶的。
听天由命吧。如果哥哥给机会留级,我再努力努力。
说话间癞子的家就在眼前。这是一栋带左钥匙头的泥砖瓦屋,建在村道三岔路口旁的一面山坡上。我充满好奇,跟着癞子穿过堂屋,发现屋后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中央生长着一颗又高又大的泡桐树,一条拴在树干下的土狗见有生人进屋,朝我一顿狂吠: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癞子伸手模了一下狗脑壳,那狗揺着尾巴立时安静下来。接着,癞子引领我继续往里走,所见无非都是一些低矮的杂屋和猪栏,又黑又暗又脏又乱,屋里蛛网密布,显然是久未使用且无人打扫,呈现一副破败之相。我们踅回堂屋,从过门进入东边的钥匙头,里面又有三间房子,居中的那间摆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和四条长板凳,应该是吃饭的地方——城里叫餐厅,几乎不用猜,靠北的那间一定是厨房。果然,癞子一个右转走进朝南的那间主卧,随即从身上取下书包挂在房门背后的铁钉上。这间房里有一个带穿衣镜的大柜、一架六弯床和一张书桌。我还惊喜地看到,癞子的书桌上躺着一台“东方红”牌收音机!
我说,不错呀,癞子,财不露白,你家居然藏着这么一个宝贝!
癞子说,哥哥晓得我爱听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岳飞传》,花血本给我买的。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用这玩意儿拴住我的心,免得我在外面三天两头给他惹是生非。
有这么好的哥哥时刻关心你,你该偷着乐才对。不像我哥,从来就不尿(不在乎)我。癞子,我真的好羡慕你哟!
那倒是。癞子听我这么一说,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平衡。
尽管我还有一肚子疑问,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因念及和癞子才走近,我提醒自己不可太造次,一切都要从长计议。于是,我向癞子告辞,沿着往南的村道径直回家。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那天的良好开局,我和癞子的交往渐渐热络起来。癞子也喜欢到我家来玩。我母亲觉得,癞子虽说破了相,却还算是一个诚实而又善良的伢子,故而她不反对我俩交朋友。母亲常常多弄几个菜,留癞子在我们家吃饭。癞子也不客气,扶起筷子就开吃,如同我的家人一般。
那个暑假变成了我和癞子两个人的天堂。我原本以为癞子是一个可怜的弱者,我在他面前可以葆有一定程度上的心理优势。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可怜儿其实是我自己。我发现,除了读书比癞子强一丁点儿,其他许多方面我都不如癞子。癞子很友善,他教会我怎么钓鱼钓黄鳝,让我白赚了许许多多的快乐时光。
学钓鱼必须先准备竿、线、漂、钩等钓具。癞子说,做钓竿的竹子不能太长,长了的话提起来费劲;也不能太短,短了的话缈子(竹尖)弹性不足,稍大一点的鱼就能把钓竿折断。癞子手上拿着一把弯柴刀,亲自带着我上山找竹子,很快就找到一根三米五左右的竹子,不长不短,不大不小,砍下来削去枝叶,用沙布打磨至光滑无毛刺即可。接下来,癞子又带我去渔需用品专店买1.2号的尼龙鱼线、中号钩、收线架。先将收线架绑在钓竿三分之二长度处,用一个橡皮圈套住竹尖头,将鱼线从橡皮圈中穿过,之后从漆包铜芯电线上剪一个绝缘胶圈串在鱼线上,找一支去羽的鸭毛当鱼漂插在绝缘胶圈中,松紧刚好合适;再剪两小块牙膏皮子缠在鱼线上当落底的铅粒使用。用鱼线连结鱼钩也是一项技术活,癞子手把手教我基本的要领:先用左手将鱼线绾一个活扣,活扣的敞口对着钩柄的下方,然后用右手捏住鱼线头一圈圈缠紧在钩柄上,最后将线头穿过活扣,上下两端同时用力拉紧,再用打火机将外露的线头烙一下。这样绑定的鱼钩结实牢靠。
翌日清晨,癞子从他家屋后挖了一罐自养的红蚯蚓,又拎了一塑料袋头晚用白酒泡好的糠饼,带着他自己的钓竿来找我。我家正好住在雍湖边,下湖直线距离不足百米。待一切准备妥当,我俩朝着湖滩进发。
来到雍湖北岸,水面一望无际。昨晚的一弯新月尚挂在天边,不防一轮旭日像喝醉的酒鬼,红着脸蛋,打着赤膊,疯疯癫癫的从对岸的山峦之间跳将出来,只揉了一把惺忪的睡眼,转身就投射出千万道金光,把这一方山水调出玄妙的色彩。此时的湖滩,风至柔,水至清,天已大亮,恰是垂钓的好时候。
我刚抛线试好水的深浅,尚末穿饵,不料就遭遇黑漂,本能地往上一拽,一条斤多重活蹦乱跳的鲤鱼竟被拉上了岸!这鱼也太贪食了,死死地咬住牙膏皮子不松口!癞子说,这鱼纯属自投罗网,说明你黑皮逗鱼,很有渔缘,钓鱼,你一定行。言毕,癞子告诉我,鲫鱼有拱漂的习性,漂被拱平时使暗劲往上提拉,中鱼十拿九稳,而且多是正口。若是鲤鱼草鱼,漂直接往下沉,需要猛拉,然后慢慢遛,呛几口水,它们就会翻白,失去抵抗力。最讨厌的是嫩子鱼,它们老是在边上嘬,蚯蚓两下就被它们吃光了,却很难钓上来。按照癞子介绍的诀窍,我打的窝子很发旺,两个钟头就钓起二三十条鱼,板鲫鳊鱼翘嘴都有,估计有三十多斤重,一只尼龙网袋快装满了。雍湖的板鲫很肥,小的七八两,大的两斤多。而癞子的窝子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他这江湖老手惨遭“剃光头”,徒弟打败了师傅!
在钓鱼的过程中,我那张小嘴也没闲着,老是旁敲侧击,追问癞子为何伤残至此。我的发问,显然触碰到了癞子的伤心之处。那一刻,癞子崩溃了,个子接近一米七的他,不断用头磕着湖滩,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处流。
在癞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明白他的童年是如此的不堪回首:还在他不到两岁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妈妈唱着摇蓝曲哄着他睡觉。见他已熟睡,妈妈起身去厨房弄中饭。也不知怎么了,只睡了一个屁久的觉,他就醒了。当时还是寒冬腊月,屋里的炭盆中生着火。已经爬出摇蓝的他,不哭也不闹,眼晴好奇地盯着那团红红的东西出神,接着就晃悠悠地走了过去,谁知脚下绊了什么东西,一头栽倒在炭盆中……在厨房忙碌了一阵的妈妈听到一声惨叫,心急火燎地奔过来,看见儿子跌倒在炭盆里,半边脸烧得冒青烟,妈妈早已是魂飞魄散,一把拉起儿子,抱在怀里放声恸哭……恰在此时,浇完菜回来吃饭的爸爸,看到小儿子毁了容,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妈妈臭骂了一顿,可怜妈妈又羞愧又自责,丢下怀里的儿子,猛地冲进杂物间将一瓶敌敌畏喝了个干干净净……妈妈和他同时被送进医院,妈妈没救过来,而他也是九死一生,留下了相伴一生的创伤。妈妈死后,爸爸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不能自拔,逢人便说自己是杀死老婆的凶手。就这样,两年后爸爸也郁郁而终。然而祸不单行,爸爸走后的那个热天,癞子真的成了癞子,头上生疮,脚下流脓,久治不愈,哥嫂带着他到处求医。几经周折找到一位祖传中医,病总算治好了,头上却从此走向荒芜。经过了这些变故,哥哥嫂子因怕触景生情,从老屋搬到学校去了。癞子则不离不弃,一个人守着爸爸妈妈的灵位,读书洗衣做饭喂狗,自己照顾自己。
癞子所遭遇的事故让我感到震惊。我说,癞子,将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像我这种人,哪有什么将来?我情愿自己永远不要长大。长大了的烦恼肯定要比现在多得多。我能怎样?只能把一天当作一年来过。癞子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和癞子一比,我顿时觉得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收竿回家时,已是正午时分。我把鱼获全给了癞子,只是想让癞子拿到农贸市场去卖掉,好歹换一些钱回来改善一下生活。
癞子钓黄鳝也很有心得。通常,他会从一把旧伞上抽出几根伞骨钢丝,将一端磨尖放煤炉中烧红,然后用钳子夹住折成弯钩状,往冷水中淬一下火,他的钓具就成形了。癞子还挺讲究,又把另一端弯出一小耳朵,以尼龙绳从耳孔中穿过连成一串。每次出门之前,癞子把又大又黑的蚯蚓钩在一根根钢丝钓上,以备随时取用。钓黄蟮最好是中午,彼时水温升高,黄鳝躲入洞内。我和癞子戴着草帽,头顶知了的歌唱,脚踩自己的影子,行进在已开启炙烤模式的旷野。癞子围着鱼塘水库四周转,寻找鳝鱼洞下手。而我提着鱼篓子跟在他身后实习。一旦找到洞口,癞子就卷起裤脚下水,右手拇指与中指曲成“O”型在洞口的水面嘣嘣的弹两声,以吸引里面的“吃货”。大蚯蚓的腥味构成致命诱惑,钓饵刚接近洞口,一个金黄色的浑圆的脑袋就出来抢食,癞子眼疾手快猛的往上一拽,左手食指无名指轻轻一夹,这条大鳝鱼就进了篓子。这家伙和蛇差不多,望着好吓人,不敢摸。我对癞子说道。癞子笑了笑说,你胆子也太小了,连小姑娘都不如。别怕,只管摸。它嘴里又没毒牙,咬一下和挠痒痒差不多。听癞子如此说,我就把手伸进篓子乱抓乱摸,感觉它溜滑溜滑的,掂了掂至少两斤多。癞子那天的收获颇丰。这纯野生的黄鳝营养好,实为中高档宾馆主厨最钟意的食材,自然身价不菲。
至于钓蛤蟆,乡下伢子生来都会,倒也无须拜师。一根竿一根线,无须钩。饵料可以在一截直的鸡骨头上缠棉花,绑牢在线头上即可。蛤蟆的复眼相当于一部精密雷达,在它监视的空域内,任何飞行的昆虫或目标都会遭到攻击。蛤蟆捕捉到目标之后会高高跃起,舌头一卷就将诱饵逮到肚里。这时候只须把线往上轻轻提一下,蛤蟆就会本能地往下做吞咽动作,钓者趁机用力一拉,蛤蟆在惯性的作用下飞向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旋即被一只敞口的布袋接住。蛤蟆受到惊吓,回吐诱饵,乖乖落入袋底。当年荷塘里蛤蟆比较多,有的坐在荷叶上,有的躲在草丛中,我和癞子清楚地看到一只只“青蛙王子”傻呼呼地中招。可叹我们小时候没有受过正统的环保教育,钓蛤蟆仅仅是为了一饱口腹之欲。蛤蟆,在我们这边称之为田鸡,自古以来就是美味。我和癞子合起来半天能钓三四斤,一同回到癞子家中,我负责宰杀和烧火,癞子负责分切与烹饪。癞子料理蛙肉手艺不错,他会把清油(菜籽油)烧起冒烟,往油里加一小调羹盐,倒入蛙肉煎至外焦里嫩,之后用海碗盛出来备用;青红辣椒切丁,与蒜泥姜末碎紫苏叶入锅,就着炸蛙肉剩下的油反复翻炒入味,再把煎好的蛙肉掺进去,加少许白酒和适量的水焖一下,起锅时加点酱油上色。这道癞子的拿手菜,让我心里的那条馋虫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红薯丝米饭能连吃了三碗。
经过头一个暑假交往,我和癞子的友情日趋融洽,成了彼此牵挂的好兄弟,他的生理缺陷已被我选择性遗忘。又过了一年,我四年级毕业了,癞子还在读五年级。因为哥哥觉得他年纪还小,不忍心把他过早地推向社会。考不上初中的癞子也知趣,服从安排,继续侍在学校里“炒现饭”。
转眼又一个暑期来临,除了野钓之乐,我和癞子迷上了看电影。这是我父亲所在单位送出的福利。我父亲在一家省属大型国企工作,厂里有几千职工。那个夏天,厂工会决定每个周末给家属子弟放一场免费电影。由于厂俱乐部地底下就是防空洞,工会便在洞口安了一台鼓风机,把洞内的冷气抽到电影院内,整个大厅顿时凉爽舒适极了。为此,周六我和癞子早早吃完晚饭,走五六里路赶到俱乐部排队抢座位。俱乐部与电影公司关系很好,经常拿到一些新片。除了《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上甘岭》等国产片之外,这里还在市内率先放映了《流浪者》《卖花姑娘》《追捕》《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等外国电影,这些异域风情的电影一下子就把我和癞子征服了。尤其是癞子以前从未看过电影,他比我更专注更入戏,情绪随着电影故事情节的展开和演员对角色的精准拿捏而剧烈起伏,时而哭,时而笑,时而紧张到心悬到嗓子眼上,时而沉闷到近乎窒息……看到癞子如此喜欢电影,我暗自高兴,心想这回总算让癞子有了一点慰藉。
也正是因为这些电影,激发了我对音乐的兴趣。我对癞子说,我想买一把口琴。癞子说,我这儿还存了200多块,买口琴要多少钱,我给。我说,你的钱是“钓”来的,晒得油漆抹黑,很不容易,我不要。那些继续存着,不如我们去拾荒货吧——我向癞子提议道。癞子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和癞子开始捡拾鸡毛鸭毛薄膜瓦楞纸破铜烂铁……结果十几天就攒下一百多元“巨款”。我去百货商场用五元钱买了一只上海牌C调口琴,不到一礼拜,无师自通,学会了各种吹奏方法,用舌头打出的复音与手风琴的音色非常接近。此后,每回看电影回来,一群鼻涕客就围着我和癞子转,缠着我俩给他们讲故事。癞子为人木讷,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这事只能由我来挡驾。我自小能说会道,记忆力超强,看过的电影几乎复录在脑子里,一些有趣桥段经典台词可以信手拈来,加上还有添油加醋的个性化发挥,让这些托着下巴瞪着铃铛眼的听众欲罢不能。关键是散场前,我用口琴吹奏《我的祖国》《英雄赞歌》《啊朋友再见》《拉兹之歌》等电影插曲时,直接把他们的魂给勾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小铁粉不再叫我“黑皮”,而是改叫“牛皮”,柳村最会吹牛的牛皮!
我和癞子从拾荒中尝到甜头,隔三差五就往废品收购站跑,钱也越攒越多。癞子到底比我大几岁,他提议把这些钱寄给那些受灾受难的人,我们心有灵犀一拍即合。那时候,广播是获取信息的主要手段,我和癞子常坐在收音机旁收听有关信息,哪儿地震,哪儿发大水,哪个被烧伤,哪个落下残疾,哪个考上大中专读不起书,这些都用本子记上。完了去邮电局汇款,我负责填单,癞子负责数钱。每次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汇完款回来,我和癞子都觉得心情特别愉快。
我从柳村完小毕业后,顺利考上了城里的第四中学,而癞子第二次留级后参加升学考试仍是名落孙山。他也知道,15岁的他只能像父辈一样成为新一代挑粪桶的菜农。癞子再也没有资格休暑假了,他必须参加一队的集体劳动攒工分。
一天晚饭后,我约癞子去雍湖大堤散步。这段堤完全是石头堆砌起来的,堤脚的软泥年年下沉,上面的石头越堆越窄,刚好够一个人通行。此时正是丰水期,我们走到堤中间,前方的石堤已被大浪冲垮,雍湖的水正通过缺口往内湖中倒灌。雍湖渔场的职工为防止鱼儿串塘,已在缺口处拉起了一百多米的又细又密的拦鱼网,每隔七八米立着一根圆木桩,网子挂在木桩上高出水面一米多。从雍湖方向吹来的南风带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一阵阵波浪拍打着堤上的石头缝隙,发出空洞而又单调的声响。仰望苍穹,瓦蓝的天幕上,几颗星星不甘寂寞地凑在一块,它们彼此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宛如兄弟间正在展开推心置腹的谈话。
癞子,我们在这儿坐坐吧。我说着话,选了一块大石头坐下。癞子没说话,却配合默契,紧挨着在左边的空位上和我背靠背。
癞子,我们交往两年多了吧?你的为人我晓得,心地善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下半年我就要到城里去读书了,课业负担会比过去重很多,所以,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很少了。但是,癞子请你相信,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你日后有什么难事也可以找我商量。
癞子沉默半晌后说道:黑皮,你的心意我懂,我也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我是一个冇用的人,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我因病八岁才入学,读了三个五年级,在村里就是一个大笑话。我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命。你放心,明天我就会去队里报到,好好劳动修理地球。做公益的事我也会坚持下去。黑皮,你很聪明,多才多艺,我真的佩服你。但愿你是一条会跳农(龙)门的鲤鱼,早日吃上国家粮,祝你好运!
癞子,谢谢你的祝福。你也不必太悲观。天佑好人,愿你一生平安。我想给你吹一支新学会的曲子,给你唱一首新学会的歌,你愿意听吗?
别哆嗦,我要听。癞子大概闭上了眼睛,等着我的节目。他虽五音不全,却十分喜欢听我吹奏的口琴曲。
我掏出口琴,用手型颤音给他吹奏了《哈尔滨的夏天》,紧接着又学唱了用气声唱法演绎的《心中的玫瑰》——
在我心灵的深处
开着一朵玫瑰
我用生命的泉水
把她灌溉栽培
啊,玫瑰
我心中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在我忧伤的时候
是你给我安慰
在我欢乐的时候
你使我的生活充满光辉
……
我一曲唱罢,但见癞子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眼眸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从第四中学毕业之后,我顺利通过中考,考上了省重点湖城一中,高考时又考上了北京名牌大学的金融专业,大学毕业即落户省城,分配在省建设银行工作。再往后结婚成家,抚养教育孩子,忙忙碌碌大半生。那次长堤散步是我与癞子的最后一次见面。倒不是因为薄情,而是我与癞子完全生活在不同的轨道上。癞子呢,多半也承认我们之间存在的差距,这些年来从未主动联系过我,直到他离开人世。
无论如何,癞子的死亡让我感到深深的自责:我对他关心不够。毕竟我们曾经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为了弄清癞子这些年的真实生活状态,我决定请几天假回湖城一趟,拜访一下癞子的近邻柳村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云嗲(爷)。云嗲在柳村是一位颇具神秘感的人物,十几岁从湘西大山里走出来,就像一朵浮云被风赶着走,风吹到哪里,他就飘到哪里。他在柳村落户时已年逾四十,又矮又丑,光棍一条。可他是一位中医名家,会治跌打损伤疑难杂症,还会一些巫术。加之他为人仗义,大凡村民有急难之事找他,次次都是有求必应尽力而为。渐渐的,云嗲在村里有了人脉站稳了脚根。有村民觉得云嗲人不错,介绍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翠兰。自此云嗲对翠兰视为己出,疼爱有加,父女俩相依为命,小日子过得有模有样。云嗲也是我的恩人,小时候我喉咙里卡了一根鸭骨头,咽部发炎,又肿又痛,母亲领我去医院照了喉镜,医生说骨头卡的位置不对,一般手段无法取出,建议住院做手术。母亲觉得我太小,不忍让我去挨一刀。这事被云嗲知道了,就对我母亲说,多大点事啊,还要手术?我划一碗符水给黑皮喝,保证立马就好。云嗲取出一只饭碗,往里倒满冷开水,然后念了两句咒语,两根手指在水中划了一下,叫我一口喝下去。我一仰脖干完,真就立竿见影般好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神术!母亲教我向云嗲磕头致谢,我扑通一声跪了,口里直喊“谢谢云嗲嗲”。
十年前,柳村地块已被政府整体征收,村民拆迁后全部安置在雍湖新村小区,家家户户住上了电梯房。费了一点周折,终于找到云嗲的电话,一拨通,得知他住7栋708室。乘电梯进入云嗲家客厅,看到九十出头的云嗲身子骨还硬朗,正在监督八九岁的外孙做署假作业。我说明来意,云嗲便吩咐翠兰给我沏了茶,又招呼我坐下。云嗲说,癞子,还有你黑皮,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连忙回应“那是,那是”。云嗲又说,癞子小时候还挺懂事,万没料到长大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问,怎么会这样?云嗲叹息着说,你还不知道吧?癞子的哥哥龚和平校长49岁就得肺癌死了,他嫂子小和平9岁,夫妻感情虽好,因为和平的身体原因,他嫂子没能生育一儿半女。和平死后,他嫂子在家人的催逼下改嫁外省。癞子因为这件事的刺激,性情大变。柳村征地拆迁,癞子获得98万元的补偿款。钱一到手,癞子就打牌赌博,花天酒地,不到几年工夫就把家当输个精光。他还利用邻居的同情心,到处借钱,全都输在赌桌上,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左邻右舍都得罪光了,人人看见他就讨债,弄得他在柳村待不下去了。后来听说他居无定所,在外面打工的钱全用来买酒喝,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唉,听说死的时候,尸体都被泡烂了,可怜啦!也难怪,没了亲人,身边又没个女人,癞子这一世算是白活了……
云嗲的絮叨,让我弄懂了一件事:那个少年的癞子几十年前已经死去,后来在人世间苟延残喘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自从与癞子长堤一别,我曾无数次想像过,我的癞子兄弟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丑陋的外表之下,跳跃着一颗火热的善良的心……如今看来,我还是高估了癞子的定力,低估了社会这口大染缸的罪恶。然而,癞子曾经是我的好兄弟,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想到这里,我决定为癞子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挑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花了一万五千元,在湖城殡仪馆旁边的福寿山庄买了一穴墓地。虽然只有不到两平米的面积,但墓地处于山岗之上,视野开阔,我想让癞子静静躺在这里,俯瞰大千世界美丽山川,忘却曾经的痛苦与悲伤。待工作人员打开墓穴,电话告知我以后,我从永安堂骨灰存放处取出了一个编号为3344的骨灰盒,将癞子入土为安。在新刻的墓碑前摆上供果,烧了纸钱,点上一挂鞭炮,给癞子磕了三个响头。开了一瓶五粮液,先绕墓地一周泼洒一盅,算我给癞子的敬酒;然后我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算我给癞子陪酒。心愿既了,便面对群山大吼一声:癞子兄弟,我把你安顿在这里,你满意吗?
群山跟着起哄:癞子兄弟,我把你安顿在这里,你满意吗?
不管墓穴里的癞子是否听见,两条湿热的小河已然在我的面颊恣意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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