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微信语音铃声顽强呼叫着,肖仁武的双眼不情愿地眨动数秒,醒了。他直到凌晨三点才把自己认为最得意的一段文字码完,简单洗漱,酣然入睡。他一直反对深夜码字。有人说一些作家过早离世与熬夜有直接关系,这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权威机构给出科学依据,他对此却深信不疑。码字很神奇,手不由己,大脑似乎不受自己支配,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牵着他努力前行,设计的大纲细纲都不能把他牵到正轨。
肖仁武作息时间相当规律,每天十一点睡觉,六点起床。相反的,每天在他耳边灌输养生之道的老婆生活却毫无规律。她是护士,加班熬夜连轴转常态化。肖仁武懒懒地爬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坐在电脑旁边。为这被老婆骂了无数次,骂他不去锻炼,他自岿然不动。他并非十分珍惜时间,有时坐在电脑旁呆若木鸡,整个一早晨敲不出一个字。他不想去锻炼的原因,只是不想下楼上楼这样反复单调机械动作,老婆说他患有电梯上上下下恐惧症。
他接通电话,是烟雨潮汐归去来兮:“喂喂,你怎么这半天才接电话?看看时间,快七点了,才起床吗?不符合你的作息规律啊,睡过去了?”她柔柔的故作甜蜜的声音令他大脑瞬间短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不说话?怕你太太听见吧?看群里,然后给我回话。”声音在浅笑中隐退。
他打开他们唯一同在的微信群,看到一串串接龙,不知所以然。他继续上翻,看到一则讣告:原省作协副主席、市作协主席、《太阳点灯》文学期刊主编(现为该刊顾问)、著名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余泽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
不用再看下去了,总之是套话,知道余先生与世长辞就行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年龄,享年八十六岁。他眼睛被下一则消息吸引:于明天上午九点在天路驿站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参加的文友请接龙。
肖仁武踌躇了。
02
他差一点就结识余先生。余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对于他这位三流作家来说,余先生仰之弥高。那是天上星辰,把夜间打扮美丽如画,看得见却摸不着,只能感受到他的美丽,却接收不到他的温度,他的阳光雨露润泽不到肖仁武这里。
肖仁武是教师,暑假期间这个职业优势凸显无疑,一个多月都可以宅在家里。教师本身也分为三六九等,他是高端教师,大学教师,一所学科一流大学教师。只是他本人却属于大学教师中低端的,他留校做了多年辅导员,最后到了学生处。上课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在学校可有可无,几天不上班也无人惊动他。他就像校园里那一片片水杉树,看上去都在点缀着风景,但是多一棵不多,少一棵不少,无人在意。暑假期间老师们都忙得不亦乐乎,讲座,旅游,出国交流。忙碌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烟雨潮汐归去来兮有一天很郑重地对他讲:“你有这么多作品,光在网络、微刊上发是不中用的,想要别人注意到你,必须在纯文学期刊上发表,这样你的几部长篇才有出头之日。”肖仁武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在掩饰内心的自卑和尴尬,他其实已经绝望。
“《太阳点灯》也投过了?”她似乎明白,追问一句。他点点头,这样国家级大刊,他只是试探着投了一次,根本就没想留用。她问你知道主编是谁吗?他说当然知道,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再说,主编未必管那么多。她说我倒是认识他,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引荐,他是我一位老师的一位老师。他敷衍着点点头,说了一句:我一介布衣等尘土,人家高高在上俯视群雄,未必肯见我。
你太高看他们了,他们也是普通人,各大刊、出版社的主编、社长听上去有多高端大气上档次,其实他们……她说着笑了,自己停下了。
他摇摇头说:在作家眼里,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作家,他们是天,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五殿阎罗的判官,手里握的是决定生死判官笔,绝对是我们这类动物的主宰者。
她笑得更灿烂,指着他不说话。他明白她笑的内容,回以一笑。她曾经对他说过,作家群里,也在游走于各层次的边缘之间,动机各异。爱好文学为文学献身者有之;专业作家以此为生者有之;通过此群扩大朋友圈者有之;想以此提高自己身价者有之。肖仁武不十分认可,但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有这方面的动机,是最后这一种。在大学里,象牙塔美丽的光环下,他却感觉到自己活得极卑微,他在业余时间拼命创作,不是想借此改变什么,而是要向人们证明自己的实力,从而得到同事们的认可。
03
那天上午,她打来电话:今天晚上,在南湖夜市旁边的日本料理店见面,有三个人到场,我也到。其他没讲,没讲明和谁见面。他明白去见谁,一时判断不出是否需要准备,准备什么。他想抓住这次机会,把自己推销出去。他想问她一下,实在是问不出口。在她面前,自己一直以一副洁身自爱不食人间烟火骂尽天下并非可骂之人的面目示人,是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还是真的勘破世情,他弄不清楚,这也许是自己这样人的通病。他那扬着多年本不高傲的头最后还是要低下。他骂自己市侩奸诈世俗平庸粗鄙下流无耻,很快又释然。想一下历史名人,不都是通过媒介才成就一番大事吗?孟浩然风流天下闻,以“迷花不事君”而闻名大唐传于后世,当初为推销自己,不惜身价一次次捧张说臭脚。诗仙李太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遍谒诸侯,不也是为推销自己吗?
他肖仁武凭什么比不得古人?何况他没有那么崇高理想远大志向,他只想尽快让自己的书与世人见面,自己有错吗?愤青当不得饭吃,他做了多年愤青,是时候面对现实了。不就是见一个过时气的老编辑吗?他似乎放下包袱,开始考虑应该拿哪些作品给余先生。他开始后悔平时没多读一些余先生的作品。他赶紧搜索,余先生的作品五花八门,算得上是诗人,作家,评论家。他不管优劣,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作品算不上是上乘之作。肖仁武生出几分不平,他自我感觉有些作品还不如自己的。他的不平来自于人家的资源,感觉到由于他们近水楼台,似乎占据了他肖仁武的资源。
他找出自己得意之作,发到自己微信里,忽然想到余先生年龄过大是否还能看微信。他精挑细选,打印一些。他又想到了礼物。毕竟人家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应该带。带什么合适呢?他焦虑至极,坐下来点着烟,看着升起的细烟,似乎在这里寻找答案。一支烟很快燃尽,没有答案。
他打量一下挂在衣架上的T恤牛仔,在这赤日炎炎的季节,当然是穿的越少越好,除非学校要求穿正装,否则他就是这一身行头。老婆苦口婆心迂回曲折指桑骂槐声色俱厉谆谆教导,这是人之品格加品味外在表现。甚至上升到国际高度,作为大学教师穿着随意有损国格,降低国人在世界光辉形象。他满口应承,仍我行我素。有时表示尊重,一副心悦诚服之态,配合老婆几次,然后涛声依旧。
现在他需要考虑了,一个老学究,和他一起赴宴的也不应该是年轻人,自己这一身打扮,势必引起反感,暴露出自己的愤世嫉俗。穿正装。他找出深色西裤,酱色短袖衫,换上试装,扎上金利来皮带,把零乱的头发用手拢了一下,走到镜子前打量自己。镜子里分明是一个帅哥。他已年近不惑,但并没有太发福,稍稍隆起的小肚子在一米八身高衬托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方脸上有了些许纹路,抬头纹刚刚崭露头角,眼睛虽然有些灰黄,但依然很有神。他一直认为,那年之所以能留校,除了自己的成绩和表现,和他的堂堂相貌也不无关系。他的鼻子略扁,看上去缺乏活力。最要命的是前额略窄,双阳凹陷。他学过一些相术,这是短板,破相,他曾经为此苦恼。
肖仁武草草地吃了一口午饭,艰难地睡了一觉,迷迷糊糊中似乎梦到了余先生,余先生笑眯眯地拿走了他的卧马铜镇纸。虽然两人从未谋面,余先生的影像资料他看了不少,余先生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竟然清晰地出现在梦里。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一阵阵雷声把并没有睡实的肖仁武惊醒,他听了一下,狂风暴雨。他不担心,这样的雨很快就会停的,他反而静下心来,倚在沙发上竟然沉沉睡去。
04
肖仁武坐地铁来到夜市,时间还早。雨后的热气毫无遮拦地桑拿浴一般放肆地强暴着这座城市,大地受虐后的报复,变本加厉,把超负荷的能量宣泄似地席卷而来,倾轧着一排排烧烤摊点。眼下的夜市成了烧烤的天下。肖仁武感觉乱哄哄的,浑身不舒服,似乎后背上落了无数小虫在噬咬着。他下意识地拍打着后背,用手机导航来到了这家料理店。他吃了一惊,夜市的喧嚣好像被硬生生地拦在外面,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夜市烧烤摊。闹中取静,肖仁武真正领会到了它的含义。这家店主不俗,余先生不俗,烟雨潮汐归去来兮不俗。
幕府时期装束的侍者说着中国话把他领进定好的包间,他无法判断他们是中国人还是东洋人。华灯初上,她来了,大T恤衫塞在牛仔裤里,没用皮带,松松的样子,使本来就瘦高的身材越发亭亭玉立。这身材哪里像中年女性?魔鬼身材令多少同龄人羡慕嫉妒恨醋性大发。马尾巴发型,打扮得清清爽爽。丝毫不见黄色的眼仁还是那么有神。她算不上是美女,但有态,属于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每次见到她都有一种冲动,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他怀疑自己是登徒子之流。都说四十不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依然惑。他们相识波澜不惊,在一次采风活动中相识,互加微信,没事就聊一下,渐渐热络起来。
他说好久不见,她说好久不见。他伸开双臂,她给出的回应是伸出右手,他只好握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面看了看。她说稍等,一会儿就到。先喝茶,这家茶道不错。说到这,她打量他,在这身穿着打扮上停住了,脸上露出他已经察觉的笑意,然后眼睛在他的脸上定格:哦?你看上去有些紧张。这可不像你。你不知道,来的这几个人都很随和。
肖仁武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尽量做到不动声色,借以否定她的紧张说法,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她疑惑地看了一眼。他示意她打开,是一个卧马铜镇纸。她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说我对余先生也不了解,听说他平时最反对这一套,你还是算了吧。我不懂这东西,挺贵吧?
他心里冷笑,嘴上敷衍道:初次见面,总不好空手,这个不贵,前几年淘的,现在能值几千块。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随便你。
侍者躬身送进两个人,一男一女,年龄在五十左右岁。烟雨潮汐归去来兮刚要介绍,其中一个女人摆摆手说,我是报社的,姓齐……
男士抢着说,我是日报社的,我姓董,我……话一出口,几个人都愣了,互相看了一眼。男士大笑,解释一下:我们平时开玩笑习惯了。肖仁武紧张的心情轻松了不少,赶紧说理解理解,齐老师,董老师,幸会。不知道他理解是什么意思,话说得有几分暧昧,来者脸上显出尴尬的表情。
她感觉到了这种开门见山似的尬聊,看准说话间隙,赶紧说,肖老师,这位是晚报齐老师,日报董老师,是我的恩师。老师,这就是我说的肖老师。
哇,双一流的大学老师,太让人羡慕了。董老师夸张地寒暄着,夸张得有几分发虚。
肖仁武也同样客套着,看他们都是一身休闲打扮。董老师的长发还有些凌乱,很文艺的样子。肖仁武看自己很正式的服饰,后悔改变行头,越发不自在。几个人说着话,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瞟着,耳朵也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肖仁武心下惴惴,在打腹稿。余先生到以后,刚见面时如何招呼,如何敬酒,说什么话既能恰到好处又不显山不露水地挠到老人的痒处。他也想过,初次见面就谈正事,给人感觉有些功利。反过来想,不谈正事我来干什么?他需要考虑什么时机最恰当谈正事,最适合拿出自己作品。他的耳朵几乎掉在外面的过道上。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阵阵刺痛感。她和余先生也只是一面之缘,她的这两位老师是余先生的学生,这两位老师是她的授业恩师,余先生是不是两位恩师的授业恩师,她知之不多。董老师电话响了,他放下电话,挠了一下头发,似乎嫌发型不够乱,乱上加乱。这也许是他的下意识行为,或者是习惯。他一脸歉意:不好意思,肖老师。余先生来电话了,那边有事绊住,今天要爽约,让我代他向你say sorry。
很奇怪,肖仁武立即感觉一阵轻松,紧接着失望之情涌现,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烟雨潮汐归去来兮赶紧说,余先生那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突发应酬。我们现在就点餐吧。董老师说这里清酒不错,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05
没开车吧?饭后送走报社的和日报社的,她问。他说没开车,想到会喝酒,坐地铁过来的。走吧,到南湖这里了,难得一来,去转转吧。她说乐意奉陪。扫单车吧,骑到坝上,那里的夜景不错。你们家那边的仙女湖也不错。他说还好吧,你知道,我是氦氖氩氪氙氡,纯粹惰性气体,好景色辜负了我。她说别臭美,是你辜负了好景色。说着在肖仁武的背包上捏了一下,确认那个卧马铜镇纸还在。
南湖游人还未退去,湖边周围的高楼带着灯光秀倒映在闪着神秘波光的湖里,放出光芒,给人以错觉,仿佛这些建筑漂浮在水面上。他问:你说董老师能把我的作品传给余先生吗?他自己清楚,这话问得苍白无力,无用至极,似乎也不需要回答,只是自己心里没底。
她沉吟一下说董老师这个人看上去不太着调,其实还是挺办事的。是我办事不好,破费了你三千多块钱没见到正主。他说你说什么呢?三千块钱还能把我吃穷了?你有兴趣吃日本料理,我愿意天天陪你吃。她咯咯笑了起来,说那就真的吃穷了,把你一年柴米油盐都吃光了,你太太还不得打上门来!打到我们单位去就是一场彩色官司。那样也好,本小姐一不小心就成了网红。
他也笑了,你想多了,我是说天天陪你吃,买单的不是我。她很奇怪说那是谁?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抡起拳头在他后背捶了一下。他笑着,一把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揽在怀里。她使劲地打了她一下,嗔怪道:你不尊重了,这样不敢再和你交往。灯光和月光交织在一起投在她的脸上,他没看到一点点恼怒之意,反而有几分娇羞。他心中大乐,清酒和红酒的混合液在体内迅速燃烧,冲动着大脑,冲动着他还算本分的思维,冲动着他身体,当然包括敏感部位。酒壮怂人胆,他不顾往来的游人,一把拖过来,仿佛抓一只小鸡,就在要揽住她腰的一瞬间,她低声喝道,放手,我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和我交往,你不要有其他想法,否则就此别过。说完转身欲走。
一种难以名状的挫败感带来的一阵阵刺痛,还有那男子汉的尊严,令肖仁武十分沮丧。他看了一眼左近的游人,其实没有任何人在关注他们。人们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不论大的小的对的错的彩色的黑白的,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没了意思,懒懒地说我叫车,你先走吧。
她走过来,笑着说你生气了?别这么小心眼,四十岁的人了,还玩少男少女那一套有意思吗?说正事。他想说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但是脱口而出的只有简单明了的一个字:说。她说我想对你的作品发表一下看法,找地方坐一下吧。他说你不怕我耍流氓啊?她没说话,在前面走了。
你原来好像有意识地分开了网文和纸刊文。她在一处还算幽静的长椅上坐下来问。他看了一眼长椅,迟疑一下,没坐,机械地点点头。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小孩子一样赌气,她本来想指一下身边,转念放弃了。她装糊涂,接着说:你将来一定是一位出色的大作家。你的网文很符合读者口味。网文和纸刊最大的不同是,网文条理清楚,就像是第二代作家的手法,符合大众口味。而纸刊却抛弃了这一条,更像是以前的朦胧诗,绕来绕去把读者绕糊涂了。这也许就是艺术,人们追求的艺术。你今天拿给余先生的那个长篇却不是这样,把这两样有机结合,引起读者共鸣,去思考生命的意义。文笔也棒极了,我肯定,将来有一天一定会火起来。相信我。
你这话就假了。现在的形势我还是明白的。那个短篇小说我投了几十家杂志,没有一家有回音。我已经绝望了。我不怨天尤人,自己的作品入不了他们法眼,那就是还有欠缺,我再沉下心来,好好读书。说着话,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说得很真诚,听上去还有几分无奈。
她沉默了,看了他一眼,向他身边凑了凑,拍一下他肩膀说现在文学期刊僧多粥少,大批文学杂志停刊,有数的一些期刊要顾及自己的生存之路。这你应该理解,并不是你的作品不行。
06
他把手机又翻了一遍,群里已经有一多半人在接龙,没有她。他忍不住把电话打过去,问她为什么不接龙,她问他为什么不接龙。他说太尴尬,本来没见过面,有巴结的嫌疑。她说这句话我听着怎么这么熟悉?他也笑了。
一个月前,余先生的孙子结婚,整个文学界都惊动了,肖仁武也听说了,开始觉得这件事似乎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上次吃饭,他没对她说什么,其实他心里十分恼怒,一种被放鸽子的感觉,被愚弄被戏耍的感觉。他为此烦恼好久,这还不是因为自己在其之下,假如自己名满全世界,或者是什么高官巨贾,他余老头推掉的就是别人。以后她又安排过见面,他余怒未消,果断推掉。余先生通过董老师带话,让他把长篇小说再发一些给他。肖仁武这次也很果断,把全稿发了过去。
她建议他去参加婚礼,不但可以结识余先生,还会认识许多人,其中就有余先生小儿子,新郎的父亲。他是文二代,和全国出名的作家一样,兼着编辑工作。他真的动心了。老婆也极力鼓动他参加,并且为他准备好了行头和红包。一个画面出现在脑海里:他来到婚礼现场,光鲜鲜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厚重的红包走进去,在人们疑惑莫名其妙的眼神下手足无措。“你是……”人家一定会问这句话,所有的来宾都把头扭过来,他无地自容。他胆怯了,放弃了。她问的时候,他回答了这句话,太尴尬,有巴结人家的嫌疑。他又加了一句:人家未必预备那么多位子,这时候有公职的人谁还大操大办啊!她说也是,一次她认为完美的计划就这样中道崩殂。
她说这次去,能结识到许多名家,还有可能遇见《太阳点灯》主编。他说我认为这次和他孙子结婚不一样,人没了,是他本人没了。官场上流传太太去世门庭若市,官员去世门可罗雀。还有人去捧场吗?她说你太偏激了,文学界不同于官场,文学泰斗不是权不是钱,而是名,这个名就是威望,在圈子里的威望。我说的你明白吗?
似乎有一点明白,那你为什么不去捧威望的场子?他调侃道。她沉默一会儿说我不是写作的料,即使有人把我推上去,我也得自己撤梯子,最后跌落尘埃,浪费了资源。还是你上吧。
他懂了,她想把他推上去,自己做一个幕后策划英雄。他很感动,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
是不是感动着你了?不必不必,哪天感动得热泪盈眶时再来见我,现场直播。不说了,一定要去啊,大佬。对方说完,挂了电话。
去!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他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在他打开那一页时,发现接龙又多了十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犹豫了。
07
这一天肖仁武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把老婆送到单位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了,看一下老婆挂在衣架上的行头,这是为明天参加追悼会准备的。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衣服很陌生。他不记得曾经穿过这些衣服。挂在那里,像微信页面上打出一个个连着的问号。窗子进来的微风吹动着,摇摆不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不知道为什么?肖仁武感觉它们在窃窃私语,在窃笑,在群嘲他。他又动摇了。
和上次婚礼一样,妻唠叨了几次,极力撺掇他参加。他没有一点睡意,走到阳台上向外面看去。西月如钩,身着奇装异服、发式各异、搔首弄姿的霓虹灯仿佛纵欲过度,爆发最后一次光亮,留恋缠绵地看一眼光怪陆离的城市,不情愿地闭上了双眼。街上没有了人声鼎沸。他感觉到了凉意,披上一件长袖衫,长叹一声,繁华过后是一梦,繁华大都市眼前已经繁华不再,不夜城也有偃旗息鼓之时。人生如斯,何必去拜谒权贵泰斗?
电话响了,是外地号码,他警惕地接通电话,您好,是肖老师吗?对方浑厚的男中音,中规中矩的普通话,从声音判断五十岁左右。不是诈骗电话,肖仁武放下心来。
我是宇宙出版社的总编……请不要挂电话,我就在你们这座城市,来参加余先生追悼会。这么晚打扰您不好意思,您在我们出版社投了稿。我加了您微信,您通过一下。回头再联系。
他打开微信,“宇宙出版社添加您为好友。”他打开此人朋友圈看一下,确信无误,心情不免有几分激动,赶紧确认。很快对方发过来一个截图,是选题呈报表。他看了一下,确实是自己的长篇小说。随后连续几段话:您的选题呈报已论证通过。接下来又是几个附件。
“余先生,一路走好。”他站起来向窗外不由自主地喊道。窗子上映出一张大大的方脸,红红的,流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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