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窸窣间夹杂着女孩们的低语和笑声,偶尔有些衣物掉落的声响,很快被捡起,另一处的衣物又落下。
胡十八只得在外头听着,不敢往里头张望,这样过了片刻,教室里衣物的窸窣声减少了,取而代之的女孩间的夸赞和惊叹。
欢笑声响起,教室里有跑动嬉闹的声音。
胡十八低头仔细听着,拼命想分辨出白蔓君的声音。
……
“啊——!!”一声夸张而急促的惊叫,“她……她背上有腌臜!好大一块的腌臜!”
其余女孩们也惊叫着:“快快弄干净!快快弄干净!她背上全是腌臜!”
“哪里有?啊——!!哪里有?!哪里有!!”他听到了白蔓君的哭叫。
“搓一搓,搓一搓,阿媚你来帮她搓一搓!”
胡十八不禁踮起脚从窗帘的缝隙间向内看——
几个女孩跑远了,几个女孩围着老师和肖主任,还有几个女孩围着白蔓君,用力在搓着什么,白蔓君就在人群中尖叫着哭泣。
胡十八最终还是推开了教室的门。
他看到了换上裙装的花枝招展的女孩们,也看到了散着辫子慌乱地看向后背的白蔓君。裙子露出了白蔓君巨大的黑色胎记。它褐得发黑,就如同长发和眉毛那样,真实地存在于白蔓君的身体之上,成为了白蔓君身体的一部分。
白蔓君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胎记,家中没有镜子,父兄更从未同她说过丝毫。就在这砖墙砌成的教室之内,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精美而鲜艳的衣裙把寻常衣衫足以遮蔽的丑陋全然暴露出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她和那胡十八一样是怪物!”人群中便此起彼伏地惊叫起来。
只有白蔓君静默着,无措地望着胡十八。
……
“你们才是怪物!你们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胡十八大声喊着,嘴角的伤口随着叫喊再次撕裂,流出血来。
他拉着白蔓君往外跑,嘴里不停地念着:“你们是怪物……你们才是怪物……”畸形的左手紧紧拉着白蔓君的右臂。
村子的四周没有山,到了夜里,房屋也变成旷野,由着漫天的星织成薄毯,轻柔地笼罩着整个村庄。
“胡十八……我不要跑了。”
晚风依然从耳边呼啸。
“胡易生!我不要跑了!”风啸声渐渐停止了。胡十八回头看着白蔓君——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以名字称呼他了,他都快要忘记自己曾经是有父亲兄长疼爱的胡易生,而不是人见人嫌的胡十八。
“胡易生,我要回家去。你不要跟着我。”
白蔓君甩开胡十八生了六指的手,转身走入夜色。胡十八并没有上前阻拦,他跑得很累,大口喘息着,目送着那一抹鲜艳的红色慢慢消失在黑色的旷野之中。
他从未感到这样悲伤,这样疲倦。他的面前是走远了的白蔓君,而身后,是村口的老槐树。
【3】
消息永远会迅速地蔓延滋长,事实与臆想交织混杂,成为人们口里嚼烂的故事,传播于乡野,流传于屋舍。白蔓君的后背有一块大腌臜的事情蠕虫一般繁衍,待传到白远禄耳朵里时,事实已被编纂得面目全非。
“诶,你不是有个小女儿?”人们问,“你晓不晓得你女儿背上有块大腌臜?”
“是咧,有个女儿。十五岁咧。”白远禄正在给麦苗除草,只听到别人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儿。
“怎么之前没听说?”
“好像是那个女娃娃去唱歌咧!换衣服时被其他孩子看到的。”
田间挑水的、除虫的、拔草的村民们手头上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嘴皮也一张一合,源源不断说出话来:
“诶哟,那么大一块腌臜,听说一整块后背全都是!先前都不知道,瞒得好好的,也从不见老白提起过!”
这回,白远禄才听清楚了大家伙正在议论什么。腌臜,那块几乎遍布后背的胎记,肩膀脖颈处是干净的,只有正正后背的地方有一块平铺的,深色的不规则胎记。
白远禄下弯除草的腰好似再也直不起来,木头似的僵在那里,只动一下都觉得钻心地疼。他从未在别人背后议论过他人,做事踏实勤劳,任劳任怨,和妻子养育了三个儿子,以保他老白家香火不灭。企着盼着生下的第四胎,期望着能是道士说的“第四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儿,背上长着不干净的黑斑,如何洗也洗不干净。扔到老槐树底下没人抱也没狗叼,心一软便又抱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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