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什么都挺好,三个兄弟也相互扶持,来日我还想给他们家大哥说媒。”
白远禄听着觉得羞愤,浑身都火辣辣地疼,这是他亲生的孩子,是天注定毁他老白家声誉的祸害!他光着的长满老茧的双脚此时似乎能分明地感觉得粗粝的泥土在折磨着皮肉——比被野蚂蟥蜇了还要难受。
白远禄是光着脚回到家的,草鞋、镰刀和锄头,全数扔在了田边。
他听到旱厕中有滴答滴答的淌水声,像抹布上没完全拧干的污水滴在地上,渗进土里。
她生得很美,她是白远禄最小的孩子,也是同白远禄的亡妻生得最像的孩子。
可是她背上的胎记就像这旱厕底下的尿液粪便一样脏臭!她背着这样的脏污和诅咒,本身就该死在老槐树底下,而非平安长大。
白远禄的手捏得紧,掌心和手背的汗将尘土融为泥渍,一道道滑落下来。他看着惊慌的白蔓君,一拳挥舞过去,很结实地打在白蔓君的身上,紧接着是一记巴掌掴上她带泪的脸。父亲总是沉默的,即便在打人时也是如此。塑胶桶的桶身很软,桶里有水,又坐了人,在一下一下的毒打下失去重心,栽倒下去。白蔓君跌坐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
白远禄看着哭泣的女儿,自己竟也流出泪来。他下手的力道很大,带着他大声却无力的斥责:“你非要去唱什么歌!麻雀唱歌就能变凤凰吗!你还非要去唱什么歌!?给我唱出这样的丑事来!”
临了,他只听见女儿哭喊着要妈妈——她那未来得及给她含过一滴乳便逝于雨夜的薄命的妈妈。
白蔓君是在夜里醒来的,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她趴在床上,盖了被子,背上敷着的是她熟悉的鬼针草,闻起来气味清苦,她先前也总是把鬼针草的根茎嚼烂,替胡十八敷好伤口。她想转头往后背看看,可只一动,背后的伤就撕裂着疼,她只得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屋顶许久没修,楼下的雨水滴在床尾。
“要不要喝水?”三哥推门进来,见她醒了,问。
“那日我看见你同父亲吵架了。父亲说要早早将我嫁出去,说我终究是祸根留不得。”
……
“三哥,要是大哥和父亲有一日要将我卖作他人当媳妇,三哥会拦着吗?”
“……父亲是为你好。”他说。
“三哥会拦着吗?”白蔓君又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书上也是这么说的,你没上过学,自然不懂得。”
“怎么不懂得?书上哪有教你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蔓君看着三哥,“是三哥不敢。三哥不敢违背父亲和大哥。可是胡十八敢,他敢带我去唱歌,带我去当领唱。而你不敢。你只敢和父亲一起说胡十八是怪物,说我是祸根,给我找个人家把日子定了,好让我嫁出去。所以三哥,我喜欢胡十八,不喜欢你。”
沉默良久,三哥转身出去了,轻轻把房门带上,也不撑伞,径直走向雨里。
自白蔓君卧床以来,雨连续下了半月有余。清水河大涝,河水漫上来,灌进麦田里。这是一场中原几十年未遇的大雨,麦子早被泡坏了根,眼看就要秋收,却被雨水先抢了去。父亲和三个哥哥数着去年的余粮和刚收的早麦,算着如何度过秋天之后的寒冬。
白蔓君背后的伤口结了痂,已经能够平躺。她哪儿也不去,守着窗户发呆。
胡十八每日都来找他,瓢泼大雨也好,狂风大作也罢,他每日傍晚都到白蔓君的窗前,隔着一扇泥墙,透着纸窗户给她做手影玩儿。独臂的胡十八竟也能用六指的左手做出螃蟹、野狼和孔雀的形状来。有时胡十八伸出那只畸形的左手映在窗户上,白蔓君也伸出她的左手映在窗户上,两只手一里一外,只有拇指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像一只飞鸟,好像只要扑扇翅膀就能飞到天空上去。
雨,终于盼到停的那日。父亲和三个哥哥到地里去拣回还能存活的麦子,泡烂了根的麦子不能任由其烂在地里,需要全数拔出来。被雨水冲刷了半月余的天空染上青绿色,泥地变得极湿软,田地里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大小脚印,农民早已哭不出来了,只得把自己开春时亲手种下的麦子又悉数亲手拔出来。
大雨之后,天气迅速变冷,村庄在一场淋漓后刮起凉风,秋天很快造访,只不过今年是个薄秋,收成不好,注定无法过个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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