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八和白蔓君在清水河边走着,清水河历经半月大雨早已没过原先的泥坝,他们站在前些年修建的石坝上看着奔腾向南的河水,他们越走越近,最后牵起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村口的清水河因四季水清丰沛而得名,水位很高,即便是冬天也活水不断,只有河面结薄冰。这条河滋养了整个村庄的灌溉,掌管着村民的生死,那棵百年不死的老槐树也生长在不远处。
“这条河里栽了很多人。我爸……就是他们说的老胡,就是在这儿没的。”胡十八把看向河水的视线收回,“我爸和我哥,都很照顾我。他们说他俩是我克死的!”
“我不信。我只是少条胳膊多根手指,其余的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他接着说,“他们是被大家说死的。抵不过口舌,所以死了。”
“如今他们也这么说你。”他牵紧了白蔓君的手,“那是因为他们不敢。所以他们要说你,说你不好,说你是怪物。但你不是怪物,你是个人,名字叫白蔓君。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说你,你都不要怕。”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老槐树下。
白蔓君轻轻松开胡十八的手,不说话,缓慢张开双臂,像一双翅膀,又缓慢将双臂环住,像白鸽收回羽翼。
这是一个拥抱。
胡十八双臂不全,从未给予拥抱,也从未感受拥抱。
他笨拙地慢慢用生了六指的左手抚摸着白蔓君的后背。衣料很薄,手掌能分明地感觉到白蔓君受伤的胎记结出的厚痂,它凹凸不平,有的已经脱落了,有的还在肌肤上死死停留。
虽然胡十八只比白蔓君大两三岁,却比白蔓君高出不少。
这是白蔓君第一次仔细端详胡十八残缺的右臂,他的衣服很少很破,长袖、短衫或褂子,总是不分时节胡乱地穿着,却刷洗得很干净,从来没有异味。
那根残臂在宽大的袖口中显现,白蔓君用手去触摸——并没有想象中的斑驳粗糙。它是光滑的,带着和胡十八一样的体温;也是健壮的,即便没有完整的臂,却仍然有坚实的膀。
只是拥抱,像一只长齐了羽翼的鸟,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两个人都在哭,眼泪浇湿彼此的肩膀,在清水河边,在老槐树下。
【4】
白家今年几乎是颗粒无收,上一年的余粮,加上新收的早麦,或许能凑合过年。可大哥今年要结新婚,姑娘是远嫁过来的,说媒的人不知说了多少人家才为瘸腿的白家大哥讨来这门婚事。白家无论如何也不能亏待了迎娶进来的第一位儿媳妇,白远禄的长孙还要指望着这位姑娘。
白家先前有些积蓄,可二哥贪玩,前段时间被隔壁村的叔公喊去搓牌,赌上些小钱小物件,这东西又容易成瘾,一次两次,一点一点,积蓄也被老二花得所剩无几。恰逢荒年,白家从上到下,一分一厘的钱也拿不出来了,更别说还要张罗一场婚礼。
白远禄想起前些年认识的养蜂人,他四处做蜂蜜生意,叫许昌庆,算起来今年将满三十,因养蜂总是四处游移,一直找不到媳妇。今年幸得又在村子附近寻找蜜源,早看上了白家的小女儿,说是不嫌弃她背后有斑,若是白远禄点头准许将白蔓君许配给他,便立即给二百块钱当做礼金,还送十斤蜂蜜当做彩礼。
蜂蜜是稀罕东西,二百块钱不仅能给大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还能让整个白家过个暖暖和和的好年。
于是白远禄打听好了关系,同养蜂人许昌庆谈好了日子。许昌庆很爽快,二话没说交付了一百块钱和三斤蜂蜜,马上改口叫了白远禄岳父,还说,养蜂挣的辛苦钱,风餐露宿,他也是粗人,希望白蔓君少些娇气。又说白蔓君的名字难念又难写,嫁于他后是否能随了他的姓,往后随便安个名字叫着就行。
所有一切白远禄都悉数答应了,只在所有事情定下来之后才知会白蔓君一声。
“我不要嫁人!谁说要嫁给他!”白蔓君叫着。
“他有大皮卡车,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和吃不完的蜂蜜,有什么不好!”白远禄把馍馍用力放回不锈钢盆里,拍着跛了脚的桌子。
“我不要大卡车!蜜蜂也不要蜂蜜也不要!”她尖叫着,“你分明只想着给大哥筹结婚的钱!哪里有想过我是什么?给谁都是一样给!”
白远禄的手发着抖,血气把脸都涨红。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独自拉扯大三个儿子的伟大父亲,他听不得顶撞更受不得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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