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腊八节,我不会与一个陌生女人同床。凡事就是这样,因果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回头想来,却难脱干系。
坝上有句俗语,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这个腊八尤其冷,我不出宿舍也知道冷。早十点,拉开古铜色窗帘,阴暗的屋子变得扎眼,书桌上,银色保温杯亮成一盏不合时宜的灯。日头偏在东南,一对日晕左右对称,如同两把寒光凛凛的杀猪刀,望一眼,眼球酸胀,脊梁骨起一层鸡皮疙瘩。
宣城的楼房不高,七高八低的屋顶披着白霜,一派古装片里皇帝驾崩的场景。街道上少有行人,偶有三两个,裹得像木乃伊,犁地般弓着腰前行。车都慢,一水的怠速,像憔悴的瓷器,互相躲避。运动着的物体,都成为胶着状态,整座城患了关节炎,靠太极拳般的节奏活动筋骨。
是女儿吵醒了我,否则我会睡到午后,每到周末上午,我就是这样度过的。这孩子喜欢掐着钟点打电话,一开口,就告诉我今天是腊八节,妈妈做了一大锅腊八粥,里面放着红枣、桃仁、葡萄干,还有莲子呢。莲子对坝上人而言,是个稀罕物,女儿的口气里带着兴奋,声调脆生生的。
电话打了二十分钟,她始终在描绘腊八粥如何好吃,却没有明确邀请我吃一碗。过了这个年,她就十二虚岁了,孩子一到这个年龄,就鬼得像个大人。
挂掉电话,我糨糊一样的大脑完全清醒,有了想看一下外面世界的冲动。窗外,被冻成黏稠状的世界,让我感到抑郁,却闪着一片诱人的白光。我胡乱卷了一下被子,穿好羽绒服,找出那条银灰色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这条围巾又宽又长,无论如何缠绕,都会遮住下巴,盖住小腹。
十几年前,苏染只用了一晚上时间,就织成了这条围巾。那时女儿顶顶,撑起了她的肚子,让她坐立不安,也让她心满意足。那晚我不在家,婚后第一次在外过夜。苏染守在家里的座机前等电话,一边等一边织毛活,一晚上电话没响,天亮后,一团毛线变成了围巾。
那时我在沽水县百货公司上班,经常下乡送货,去的地方无非沽水县境内,最远也就是沽水与内蒙古交界,正常情况下当天返回。可那天,卡车翻越五道沟的坡梁时熄了火。这道坡很陡,车上的货也重,挂着前进挡也倒着往后滑。
司机魏胖子急忙拉手刹。坐在副驾驶的我听到咯嘣一声,我以为手刹断了,原来是座椅的皮套裂开了。一辆车就那样在正午时分悬在五道沟的半坡,挂着前进挡,拉着手刹,四个轱辘用石块打上眼,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壁虎。
魏胖子打开车盖,鼓捣出一头汗,坐进车里打火,排气管喘了几声,又消停了。我站在坡上瞭望,希望能过来一辆车牵引一下,眼见着日头逐渐变红,从另一道坡梁上下去了。魏胖子指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说,小韩,翻过那个坡就是五道沟,去找辆拖拉机过来。
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走,走到星星发亮时,朦胧中看到村庄,有十几户人家。我气喘吁吁敲开一家,开门的是个驼背老头,实实在在的样子。他告诉我,村里拖拉机没有,耕牛行不行?我摇摇头,问哪有拖拉机。他指了指西面,让我去乡里。
到乡里时,已是满天星斗。我把供销社主任叫醒时,他揉着眼屎不解地说,小韩,你们这货也送得太离谱了吧?鸡都快叫了。
第二天一早,推开家门,苏染和衣从床上爬起来,眼睛红得像兔子。她先是从头到脚打量我,然后就开始盘问,我每说一个细节,她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我和苏染在一个单位上班,恋爱三年,朝夕相处,她心里怎么想,我一清二楚。见我毫发无损地回来,她不再担忧意外事件,便产生了另外的想法。
她说,你说你到了乡里,为啥不用供销社的电话打给我?
我说,到乡里都半夜了,有必要再进供销社?万一丢了货算谁的?
她说,韩灯,你好几个月都忍过来了,就差这几天就忍不了?
我说,你要不信,去问魏胖子。
她说,魏胖子是啥样人我门清,村村都有丈母娘,整天跟着他还能学好?
她越说越来气,要撕掉那条围巾。这时,我才发现,她整晚都在为我做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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