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义叔”,是邻居给我父亲的称呼。在老家的老街,好像不论什么辈分,自从吃了我父亲做的酸菜,统称“义叔酸菜”。老街没有商铺,父亲也不摆摊卖酸菜,但这是一个被邻居认可的牌子,就像“老字号”。
父亲做酸菜的手艺,有着深厚的根基。年轻时闯关东,那年秋天到了安东(今丹东),看着房东做酸菜,父亲便牢记于心。转年,到了朝鲜新义州,乡邻五人,其他四人选择开菜园的营生,唯独父亲做起了小饭馆的生意。经常去朝鲜人的饭馆,于是便偷学做地道的朝鲜酸菜。因为变故,父亲患上严重的腿疾,加上朝鲜战争爆发,父亲不得不拄拐回到老家。父亲说,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一个算是正宗的酸菜手艺。
这门手艺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是大炼钢铁期间吃食堂,父亲说,那时做的酸菜,数数有几大缸,数不过来。炉前钢铁,食堂酸菜。乡亲说起这事,居然把钢铁和酸菜连起来,可以想见,有多么出名。父亲说,那些小伙子,熟菜不要了,就要一碗酸白菜。酸白菜成了稀罕物,大队长不得不亲自掌刀,生怕我父亲分酸菜没原则。父亲也辩解,要保护积极性。
那时,我才两岁。父亲说我是吃饼干泡酸菜汤长大的。吃一口,龇牙咧嘴,而换了温水泡饼干却摇头摆手。不敢重温这个滋味,生怕一股辛酸涌出。现在想起来,不挑好食,用不着百般美食换着样地吃,只钟情一味,没有奶粉炼乳,照样长大。饮食,能养成内心富足能够包容的性格,才是一个人的最好成长。
二
上世纪六十年代口粮不足,乡亲在不大的自留地种主粮,父亲还是要种大白菜,只为冬季那一碗可口的酸白菜,于是父亲就在大白菜两侧开沟种上小麦,间作的收获是兼得,父亲很满意。胶东的规矩是大白菜一定要入窖藏,父亲早早就挖好了窖子。一般是小雪节令窖藏白菜,父亲一定要等下雪时装入菜窖。雪压白菜,白菜才有甜味。冬日晒过,才有阳光入味。窖藏泥埋,染上泥香。这都是父亲的三条“白菜经”,只为做酸菜备好上等的食材。似乎忽略了任何一个过程,都不是“义叔酸菜”了。父亲是把“执着”两个字写在白菜上,甚至我去动一下,都是亵渎。
做酸菜,父亲拿手。这源自他的“规划冬天”的打算。尤其是那些佐料,早被父亲收归盆中。火红的辣椒,半干,不失水分。切好的香菜,芳香,淡雅扑鼻。蒜瓣,生姜,花椒,料香异常。一向卑微的绿萝卜,打成丝儿,要给酸白菜增加一道亮亮的绿。我们离海很近,海蛎子成为酸菜提鲜的最好选择。父亲是讲究品味的,秋末一定要准备稻草,要把染进稻草里的稻香,通过和酸菜发酵释放出来。门口就有石臼,佐料入臼,捣磨半天,红绿相间的填料就成了。入坛发酵,静待白菜。
剥去白菜帮,置于檐下,滤掉水分,再吸阳光。父亲说,晒足阳光才可发酵,我是无法看到这个过程,唯有相信。粗粒的盐豆在入缸的白菜上跳跃着,一层一层,层间架上梨树枝,据父亲说,入味有清肺之效。第三日出缸,将白菜一分为二,白菜变得柔软起来,似乎在静待调遣。一个日头晒过,就开始“装馅”了,把佐料拌入绿萝卜丝儿里,撩开一层层白菜,掺入馅儿。两半白菜又合并一起,稻草绑扎,入缸石板封压。
朴素的馅料,用心可出味。把酸甜苦辣都放进了大缸里,交给时间,时间就像一位魔术师,并不在乎有没有舞台,偷偷地在大缸里施展功夫。现在想起,感觉颇有人生百味,生活里的酸甜苦辣,多少人会挂在嘴上呢,不都是放在心底,慢慢咀嚼发酵,过滤掉那些苦涩。生活是没有什么秘诀的,热爱和用心,就可以酿出喜欢的日子。汪曾祺在《五味》里特别写了一章“酸菜”,认为这是慢煮生活。这个“煮”,不是用火,就是用时间,就是发酵。生活的滋味,需要不断发酵,品味,才得真味吧。
我就把那口腌制酸菜的大缸看作是白菜的江湖。白菜,被填芯束腰,带着变成美食的使命,走进它的五味江湖,经过我们看不见的一系列蝶变,才走上我们的饭桌,再怎么普通的东西,都可以脱胎换骨。我常常琢磨酸菜的品味,想到“寒酸”这个词,白菜摇身一变的“寒酸”不是卑微窘迫,而在寒冷里酿出一股酸,可让口舌生津,可使胃口大开,可让人永远记住那股酸在生活里的滋味。我父亲那时不会说“养生”这个词,只说酸菜养冬气。我以为是父亲杜撰,后来翻阅《黄帝内经》,遇到“冬气”的说法:“冬气者,病在四肢。”原来酸性可祛冬气,祛就是养。父母早逝,养生就成了一个无法兑现的愿望了。
三
喜欢酸菜,不仅仅是喜欢一种特别的口感,还有一些民间的风味。也特别关注东北人写的“酸菜”文章,我将其列为东北特产,无与伦比。读汪曾祺的文章,记得一个故事:酸菜在东北人心目中有着很崇高的地位,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的多寡,关涉家庭是否富裕。我常常想我家,在老街,我家是唯一做酸菜的人家,算不算富裕呢?是富足的,每当冬季,老街飘着酸菜的香,就是一种满足。父亲喜欢把酸菜分给邻居,后来邻居干脆捧着碗盆,来我家要一棵酸菜。
尤其是过年前,登门要酸菜的很多,父亲一看端着碗盆的,就明白了意思。即使没有带碗盆的,可怀里抱着几棵大白菜,“以物易物”,人家是怕我家白菜都做了“义叔酸菜”,抱几棵以补偿。邻里之间没有更多的寒暄,从来就不担心会吃闭门羹。偷问父亲,为什么费事做酸菜给别人。他说,这个“义叔”能白当吗?行事以义,父亲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父亲年轻就丧失田间劳动的能力,得到周围邻居的帮衬不少,父亲铭记,有时候跟母亲絮叨人家帮忙的事,受人恩惠,心里也不安。大事小情的,欠人家的不少。就连父亲走在老街,邻居问声“义叔好”,他都列在需要感激的名单里。父亲说,没有官职,更没个本事,等着白吃队上的粮(吃平均数),尽管是政策允许,可人家不嫌,就要记住人家的好。几棵酸菜,根本就不能与邻居的帮助划上等号,但可以表达一种对恩情的记忆和表达。
冬季是枯菜季,有了酸菜,冬可胜春秋。父亲说,最好的厨师不在饭店里,是在每家每户的刀下。这是做过厨师的父亲的经验谈。
胶东半岛有句话说,三九四九棍打不走。是说冷得出奇,那就待在家中犒劳自己,酸菜的冰辣,可以赶走寒冷之气。揭开酸菜缸盖板,一层薄冰,捅碎,捞上酸菜,置于案板,顺着来三刀,横着切几刀,酸菜形状不变,放在长托盘里,一块入口,冰碴酥脆,牙齿在冰火两重天里,不出三分钟,一身的热汗。我特别理解现在的孩子们喜欢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吃冰激凌,要的就是“冰火两重天”的口感吧。
老街的小伙子,跟我父亲混得熟的,就亲自端着碗,趁着风雪交加的天,来要半棵酸辣冰菜,还没走出我家门就撕下吃起来。这是对父亲手艺的最好赞美,父亲常常是看着发呆。我想,他的心中一定不是感慨,而是像看人家竖起一个大拇指给他一样。老家曾有早晨出工的习俗,那些吃过“义叔酸菜”的,只说酸菜如何勾心勾胃,干活慢吞吞的,被队长(父亲的亲弟弟)罚过工分。找到我父亲说这事,意思是多给半棵酸菜以补偿。散文家刘墉说,幸福是谋杀英雄的毒药。当队长的叔叔也喜爱酸菜,一般是趁着夜色来我家拿一些。父亲嘟囔着,说酸菜的好,罚工分干什么。叔叔说,酸菜和工分没关系。晚上记工分还是满分,应该是酸菜征服了我叔叔。
父母吃不了这样的冰冻酸菜,切好后放在锅里蒸,酸菜上淋上少许的花生油(花生油不能多,多了太香,受不了,也是“败家子”所为),或者奢侈一点,切上两块白肉膘,从冰冻到熟热,肉香渍透,得到了酸辣之香。
吃酸菜的感觉是什么?我总觉得那种酸辣的味儿就藏在舌根之下,半天也不出来。酸菜,成了冬天的语言,要爬上舌尖,难怪讲一个传奇故事,也赶不上说说酸菜的滋味。
四
几片酸菜叶子,煮沸,加进面疙瘩,我们叫“酸菜珍珠汤”。酸菜列入珍珠系列,多么高档!
半干酸菜,蒸食,口感是艮而酸,香而辣。还有冬阳的味儿,出锅,就夹在饼子里,生怕味道飞走。
酸菜饺子。即使没有猪肉加入,酸菜也把饺子的美味发挥到了极致。怎样保鲜?胶东人认为,只要包起来,鲜味就跑不了。就像稻米包在芦叶里,才有了粽子味儿。唱戏的腔,厨师的汤。吃酸菜饺子,一定一口一个,鲜汤外溢,太可惜。
粉条酸菜。地瓜粉一直是胶东农家钟爱的口味,酸辣注入粉条,粉条就像现在的孩子喜欢吃的薯条。垂涎三尺,太夸张了,粉条被筷子夹起,呲溜入口,那叫一个鲜滑。
锅贴酸菜。滤干净酸菜的水分,锅底抹油,酸菜在锅里翻几个个就好了,味道比海苔好,冬天雪地里玩,时而掏出一片,寒中生香。
酸菜打卤面。几粒鲜蛤,立刻改变了味道,酸辣香鲜美,那才是五味俱全。
酸菜煮豆一盘,酸菜豆腐一盘,酸菜炒花生仁一碗,酸菜炒水芋头一泥陶,酸菜简直可以和一切可食之物混搭。
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农家一冬吃酸菜,酸菜是主角,“三月不必知肉味”。别说那时的农家甘愿守住清贫,在清贫的日子里,也要调出酸甜苦辣的滋味,否则,清贫是会扼杀人们生活美感的。
酸菜扣肉吃不起,白肉在那时是吃不上的,我们这里不像东北年关前要杀年猪。父亲总能找到补救的办法,那些年,几乎年饭都有一个“酸菜扣鸡”,杀好的鸡,肚子里被掏空,放进酸菜,放在锅里炖煮,然后加火蒸,再蒸几碗酸菜,出锅的时候,酸菜扣到上面。连蒸发升腾的热气里也充满着可口的味道。现在过年,桌上的丰盛,超乎寻常,但年过去了,记住吃了什么,想不起来,而那时的酸菜饮食,却深深扎根舌尖,挥之不去,为什么?心瘦了,欲望就少了,只要一点点可口的,都会念念不忘。那时的日子,不是一块金,就像一块放在露天下的旧铁,慢慢地生锈了,勤于擦拭,总是亮的。很在意生活,总能在生活里找到精彩。
一碗酸菜,完全可以装得下最饱满的感情。怎样形容这种感情和体验呢?
生活从来不会让人感到失望和无望,就像不管什么样的琴弦,总能弹出音符,总会给我们带来美妙。就像在南海的海滩拾到一个椰子,去皮砍壳,架起一堆篝火,放在上面烧,如果从衣兜里掏出一袋咖啡,就变成了“椰咖啡”,一辈子喝过的咖啡,都会失色,唯有这一次可以铭记。
看不见父亲腌制的酸菜了,但记忆里,那酸菜滴沥的鲜味还闻得到。我在脑中努力回想,问酸菜是什么?酸菜是那时清苦日子里的一把火,是最让人上头上脸的颜色,是可以驱赶寒冷的一股热情。
五
每年冬闲,许家村卖陶罐陶碗的就停在我家门口吆喝。父亲总是选几个陶罐陶碗,用来熥酸菜。泥陶入味了,就是空着端上桌,也有酸菜的香。酸菜,用不着金碗银碗盛着,本来就属于农家的风味,一定要用配得上的器皿。许家陶贩卖给父亲的总是便宜,父亲过意不去,就回家捞一棵酸菜相送。陶贩带着“义叔酸菜”回到十里外的许家,许家人应该也知道父亲的老字号吧。
义叔酸菜的推广范围很窄,只在老街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不必拿销量来衡量。那日回老家,路遇福子哥,闲聊到最后,他说,有点想“义叔酸菜”了。的确他最应该想,他时不时地往隔壁的我家跑,就是要吃义叔酸菜。
乡愁是什么?是跨越时空的念想。一顿酸菜,就可以牵住一个人半生的记忆啊。
有时,为了慰藉这种朴素的记忆,满足舌尖所求,遇到饭馆写着“大东北杀猪菜”,“酸菜鱼”,那就来一顿。“酸菜”充满了华夏民族的智慧,多少乡愁,借此以慰,便觉轻松。
还在工作岗位时,我的一个来自东北的同事,收到老家齐齐哈尔寄来的一包酸菜,满面羞赧,不好意思。我掏出尝一口,表示认同。同事就像找到了知己。
想来,可能这是“义叔酸菜”的外溢效应吧。从小就建立的口味,愈久弥坚。
我的父亲“义叔”早就走了,还有人想到义叔就想到他做的酸菜。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是酸甜苦辣的味儿又会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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