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卡夫卡,喜欢他的身影,像一株瘦削的树,远离一片森林,独自长在河边的草丛里,脸庞透出苍白的忧郁,眼睛明亮,却总是疑惑地眨着,仿佛孩子注视陌生的世界;我喜欢卡夫卡,喜欢他的性格,像一个固执的钟表匠,终日摆弄着拆卸下来的各种小零件,想把这个世界研究透彻,却总是不得其解,在困惑中徘徊和痛苦;我喜欢卡夫卡,喜欢他说的话,像一条简洁的小河,沿着蜿蜒的山谷淙淙流淌,时不时碰到一块幽静的石头,撞出奇异的涟漪。
2
卡夫卡说,风景妨碍我思考。
我对着这句话思索良久,才悟出它的真谛。只有一个真正孤独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睿智的话。这句话说得似乎过于理性,透露出冰凌般的睿智,在寒凉之余,尖端刺向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在透过美丽的风景看到自己的愚蠢与可笑。
我们总是沉溺于眼眸中的景致,情感中充溢喜悦和惬意,而同时却关闭了思维的阀门,只有情感陶醉其中,像水一样波动,忘却了我们自身的价值和意义,也忘却了世界的悲凉与荒唐,我们被风景迷惑了。
一个旅行家、观光者,似乎永远也不会成为思想家。
某种意义上说,风景让我们变傻了。
3
留恋风景,是一种旅游者的心理。
旅游者的目的,就是寻找风景,让自己快慰起来。所以,旅游者大多不思考。他们把思考视为看风景的天敌,提倡摒弃心智,完全沉溺于风景之中,甚至达到“忘我”、“无我”的境界,很有些老庄思想的痕迹。
在卡夫卡看来,这就是一种理性的迷失。
苏轼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应该是卡夫卡“风景妨碍我思考”的中国版本。
人们站在风景的对立面,以一种审视的态度面对山水,仿佛他们决定了山水的魅力。这种由上至下,从外切入的出发点,让风景成为一种人类的附属。古词有云:“我醉看山,山亦看我。”表述了人与风景的关系是一种对等的、相互的。
人们把自己设置在风景对面,心智倏然丢失,似乎获得某种快乐。但却同时丢却了自我,丢失了灵性。
4
我也常常旅游。像一只鸟儿,扑闪翅膀从一片草地飞到另一片森林。
但我对风景并不感兴趣,这似乎与卡夫卡的说法有些契合。有时,同行者会不懈地向上攀登,想要登上一座山巅,眺望远近风光,并以此自豪和炫耀。
我却不然。我常常会在中途停下脚步,然后觅一块石头坐下来。那块石头周围,一定长着各种树木,茂密的枝叶把阳光过滤成一条条纤细的线,落在我的身上,石头下面,也一定生着翠色的绿苔,散发出潮湿的气息。他们会错愕地看着我,疑惑这个人为什么放弃登山的机会。我淡然地面对那些登山者投来的目光,把自己的注意力搁置在一枚草叶、某个枝条、或者一个石子,一片光斑上。我从不认为自己是攀登者、观赏者、游览者,甚至征服者,是有别于自然的物种,为了向自然索求而来。
不是的。
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就是自然。是一株树、一枚叶子、一块石头、一抹绿苔,乃至一束阳光,一点光斑。
我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看风景的,我就是风景。我是来寻觅,我应该栽种在哪里?生长在哪里?
5
那一年在黄山,我拐下旅游线路,走进一片古老的森林。
我想尝试迷路的情形,就在森林里胡乱地走来走去,渴望迷失方向,品味孤独寻找路径的那种快感。
走了不久,我发现一株奇怪的树。它的根部直立着,但在不到一米高的地方忽然横了过来,平行于地面有几米长,然后又开始垂直向上生长,顶部照样枝繁叶茂,毫不逊色于那些始终笔直的树。它的树皮许多地方都爆裂卷起,甚至有一大片完全脱落,露出淡黄色的肌肤。
我停下脚步,忘记了准备迷路的初衷。我从根部开始抚摸它,一直摸到重新向上生长的地方。我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它驼了背,然后贴着地面继续生长,最后挺起头颅翘首森林,这应该是一个漫长的经历,饱含一个生命的痛苦和倔强。我蹲下,抚摩那片裸露的树身,让粗糙的木纹经过掌心,向它发出问候。它没有回答我,我只感觉树梢倏然微微颤动,仿佛触到了它的痛处。
环抱着它,我哭了。
6
那一年,我去了泰国芭堤雅。不是旅游,而是公务。
在海边,我没有顾及瞭望大海,而是登上轮船匆忙参加了一项海上空中飞翔的活动。我的身上绑缚了一张降落伞,之后,一条快艇急速行驶,把我从轮船甲板拽向天空,我像巨大的海鸥,舒展双臂在空中飞翔。忽然,快艇停住了,我开始从空中坠落,脚下是一半蔚蓝一半湛绿的海面。我掉进了海里,眼前一片神幻的色彩。之后,快艇又一阵疾驰,我便贴着海面飞驰,像一条美丽的抹香鲸,头露出海面,身体贴着海水,身后溅起一大溜白色的浪花。
那天,我穿着背心。肩膀在海水浸泡和四十度阳光的照射下,高高肿起。同行者埋怨我过于冒险,我摇摇头,快乐地想,鱼和海鸟不会觉得危险。毕竟,我是一条鱼,抑或一只海鸥。
不必浏览大海了,因为我拥抱了大海。
7
那一年,我从南方返回故乡。
弟弟对我说,你可以登上那座城中山,看看城市的风景,看看城市的变化。小时候,弟弟常常牵着我的衣袖,随我登上那座不太高的山峰,然后迎着风敞开衣裳,露出少年儿童的胸脯。
我始终没有再去攀登那座山,因为,我不想再从那个角度阅读这座城市。即使这座城市发生更大的变化,我也认得出它。这座城市的样貌,已然镌刻在心灵里,成为永不泯灭的版图。
只有不了解这座城市,或者对这座城市产生迷惑的人,才会爬到顶峰,从城市的面容上寻找逝去的东西。我爱步行或者开车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谙熟每一条胡同,如同熟稔自己的掌纹。进入小巷,我怀着一种悸动,一种渴望,因为其中可能埋藏着一段关于我的故事;走出胡同,我快慰或者忧伤,因为那个故事过于幼稚或者有些苦痛。
我并不期望这座城市风景如画、貌美如花,倒是希望它继续古朴、简洁,脸颊上还保留些上个世纪的尘灰。
风景,有时仅仅就是一种虚饰,而人们应该探索的是内质。
8
在卡夫卡的视界里,世界是荒诞的,一切都是无穷无尽的梦,甚至,连时间都消失了意义。
他埋头阅读世界的本质,自然对世界表层的景色不屑一顾。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风景的谎言,让人们从观赏风景的麻木中惊醒过来。他所追求的是不用迷恋的目光盯着风景,而要对二十世纪那个世界保持足够的清醒和批判能力。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作品要在他死后许多年才被人们认可,被誉为最早感受到二十世纪时代精神,并且用文学方式传递给世人的先知。由此,不等于卡夫卡不爱自然,不爱风景。
不过,即使在今天,我依然觉得卡夫卡的这句话格外深刻。必须承认,当人们迷恋某种风景时,更多满足于感官的享受,自然不会生发深邃的思想。
罗丹《思想者》的雕像中,那个思考的男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世界的下方,眉头紧锁,没有丝毫轻松愉悦。
是的,他肯定不是在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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