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和泪不仅仅是人所特有的,动物也是有的,连猪呀狗都有的东西便是贱货,所以,人们对于血和泪,也不再有多少尊重,多的则是调侃,看电视里的血与泪,常常被伟大的艺术家们摆拍出来,成为寻欢取乐的道具。
每年的春节之于我,祭祖的意义充斥于胸膺,我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坝上小村庄,跪拜于父母的坟茔,把一杯酹酒,两个响头,三柱高香,还有被农民的父母异常看重的两行热泪,供献在父母坟前的石台台上,父母地下自然有知,他们会从那冻得结结实实的圆圆的坟堆子里伸出手来,挥过一股清风,擦掉我的眼泪,安抚我的心灵。
更重要的是可以在上坟回来后,把亲朋好友聚在老院子里,坐在热炕头上,把酒话亲情,和孩子们叙述这个家的起源、经历和先人们秉承的家风族志,这对孩子们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农耕文化”的核心了。以农业立国,以农业文化为凝聚力的中华民族之所以还可以谈“复兴”,其实全部内涵都在于这个家家户户的传承之中。
但是,这极平常的家祭,放在一个失去家园的人的身上,就成了一种奢望,有心无力,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境遇。于此,我才对皋鱼的话略有理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吾请从此辞矣。”这个“年”就是往年的春节,这个“亲”就是逝去的父母,皋鱼后悔“不可追”“不可见”而立即自杀身亡,去追随父母,这是“农耕文化”的伟大还是迂腐?我不敢断定。而我却从那个好端端的生我养我的小村庄被夷为平地开始,就只会悲哀和惆怅,加上三年来疫情的袭击,更是只有悲哀和惆怅了,这虽然没有皋鱼慷慨悲壮,到底也算是带了“悲”字的,我顿时觉得自己并不渺小,至少懂得悲情。
昨天表侄子忽然打来电话,是报丧的。说他爹,我的亲表哥去世了,87岁,好几年不能生活自理,活的很是苦痛。农民,特别是失去家园的农民本来就没有尊严,这一瘫痪,大小便都由儿子、儿媳妇照料,就更没有尊严了,好在坝上贫困县像我这一代,以及我的上一代的农民父辈们,压根就不太懂得什么叫尊严,只要能活着,尊不尊,严不严的倒也无所谓,能够有口气出才是人生的硬道理。除了出气,当然也有幸福追求,比如一辈子最大的幸福之一就是像戏里唱得那样,见一次县太爷那样的父母官儿,但绝大多数是没有这个福气的。
听得出,年过半百的表侄子很是悲伤,语调低沉,带着哭腔。大表哥的去世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的想法,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年近九十的老人去世,不啻是一件喜丧,死者为大,从这一刻起,大表哥具有了他没有想过的尊严!儿孙们不论活着如何,在他死后,一个个都得老老实实下跪,亲朋好友们不论活着如何,在他死后都得在他的棺材大头前低下尊贵的头颅。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我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没有涌出多少悲伤之情来,反而有了一点庆幸,早死早解脱,不论对大表哥,还是对常年端屎端尿的侄子,都属于喜丧范畴。
农村的城市化使得进城的这一代农民初步懂得了尊严,一种以孝顺父母为载体的尊严。他们极尽家财也要尽量让瘫痪了的、没有了丝毫生活质量的父母们多活上几天,即便心中暗暗祈祷,希望父母早日归天,但行动上会义无反顾。可恨的是这疫情,终止了儿孙们端屎端尿的义无反顾,实在是太该诅咒了,不仅剥夺健康和生命,竟然还剥夺行孝的机会,唉,真他妈的!
大表哥活着时的唯一愿望,是能到他住了一辈子的村子里的那座老院子的废墟上再看上一眼,但因为瘫痪,一直没有回去。临死时,又提出一个遗愿,他不能死无葬身之地,他要死到被拆迁了的村子里,埋在他的父母的脚下。活了87年,临死的时候却只记得这个老院子,记得父母的祖茔,这才是皋鱼一般的真尊严!但老院子为了脱贫,四年前就被荡涤一平,村子不存在了,贫困村自然也就不存在了,破乱不堪的农家院置换成了县城里的高楼,村民们杀掉猪羊鸡鸭,扔掉再也无处放置的镰刀锄头,住进了新家园。穷了一辈子的表哥终于在临死的前四年和村民们一同走进了富裕的行列,进入了城镇化生活的高水平。为此,不少干部因为攻坚克难,拆迁、平地和城里盖楼有功,被一级级评为先进模范,获得了不菲的奖金,更有为此业绩而被重用,扛起了更重的脱贫重担,走向了农民们更难见到的高位,这确实是应该的,他们呕心沥血于穷苦百姓,一点不亚于海瑞、王阳明这些古哲先贤,不说评个先进提一提级别,县志、市志乃至国史上都该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表哥的遗愿得到了切实的执行,表侄子们在镇上1500元租了一个专门办理丧事的院子,这里离被荡平的老院子最近,便于腿脚不便的灵魂的回归。2000元雇了一辆急救车,把还有一口气的大表哥拉了回来。这3500元几乎是大表哥一家人今年一年的全部净收入,这是大表哥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他的院子被平掉了,他却要儿孙们花钱租个房子去死。我学过点历史,听说过租个房子去结婚,租个房子过日子,租个房子做买卖,但没听说过租个房子去死,大表哥太牛了,临死还让我开了一回眼界!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回归祖茔是以不得善终的名头为代价的,这名头让人心寒,但儿孙们不得不为之。因为在过去,只有不得善终的人,才会有“不能回村”这样的死法和葬法,现在社会发展了,人们脱贫了,寿终正寝者和不得善终者画上了等号,大表哥该安然了。
一转眼今年的春节就要来了,家祭又来扰乱我的心灵。如果家祭的意义仅仅是上坟和磕头,那倒简单了,复杂的是家祭中蕴含的代代相传,具有净化和荡涤心灵的文化传统的承继。中国人讲究仁与义,讲究道与德,讲究礼与孝,看看家祭的内容和形式,这是无所不包的,但农民一旦失去了村庄,失去了老院子,无异于根的枯萎,这家祭还有多少意义呢。
生活必须向前看,向清晨的朝霞看,不必要回顾,不必要把目光聚焦于夕阳。朝霞孕育的是晨露,夕阳招来的是黑暗,瘟疫虽然是人们的大敌,却也能教会人们坚强和自立。失去了丧葬祭祀之地,失去了老家园,何尝不是破旧立新,不是吐故纳新,不是推陈出新呢,家族的复兴,还要寄托在高楼大厦里,用抽水马桶,总是比蹲在黄茅野地里冻着屁股和阴处拉屎要文明进步得多。
2022.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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