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稻荷神的铜镜
年初在阅读潘力教授的《浮世绘》一书时,江户时代画师铃木春信的美人图曾给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他曾以宋朝画师牧溪《潇湘八景图》为蓝本,用“见立绘”技法画出了《坐铺八景》,包含了八幅浮世绘版画。
其中《镜台秋月》一画对应了《洞庭秋月》。窗外芦苇摇曳,秋意渐起,室内一位侍女正站在屏风前为武家小姐簪发。贵族小姐端坐于铜镜前,身着华丽的红色千鸟纹振袖和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振袖服多用于出席盛大场合,也许这位少女即将赶赴秋日祭,在祭典上看到自己的心上人。
见到伏见稻荷大社正殿的那一刻,我竟是觉得这座神殿像极了画中端庄的贵族小姐。正殿通体的朱砂红,四方布有回廊式的装饰,贴于边缘的“悬鱼”金覆轮(即金箔装饰),以及“垂木鼻”的金属装饰配件,这一切,都是工匠们为她编织出的华丽振袖服。而屋檐下悬挂着的盏盏铜灯,就是她最优雅的耳坠。
稻荷大社每隔二十年便会翻新一次。在这般悉心保养下,大殿所身披的这件华服始终不曾褪色,就如同她第一次穿上时那样新颖如初。这扑面而来的朱红色就是神力的颜色,驱散着那些我们看不见的污秽。
身为全日本三万稻荷社的总社,眼前的神殿并未显得高高在上。她就像《镜台秋月》中的贵族少女般安静端坐着,身后的稻荷山就是属于她的屏风。至于我们这些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过客,成为了她流动的铜镜。
在我们的眼中,她会看到怎样的自己呢?神道教的神明是没有具体样貌的,我眼中的这位浮世绘武家小姐,也许在平安时代的农人眼中,就会变成头戴斗笠的普通老农,穿梭在麦田里,默默地在每一寸土地上洒下自己的恩泽。因为这座正殿里,供奉的正是掌管了五谷丰收的稻荷大神。
从奈良时代和铜4年(公元711年)的春天开始,稻荷大神就镇座于我眼前的这座稻荷山。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中,稻荷神看着一位位农人来到自己面前,祈求丰收,又看着他们在丰收之后,心怀感恩地来到自己面前还愿。
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稻荷大神是旷野中戴着白狐面具的孤寂少年。花火大会的日子里,暗恋他的少女则在人群中远远望见了他。她穿过人群,连浴衣的裙裾都不小心被踩脏了。可她顾不得这些,只想赶到他身边,一起看着绚丽的烟花短暂点亮暗夜。
在后醍醐天皇的眼中,“稻荷大神”或许是一盏暗夜中的明灯。彼时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拥兵自重,扶持光明天皇上位,建立室町幕府。后醍醐天皇从幽禁地出逃,经过稻荷大社时,也许是出于对权力纷争的无奈,也许是真的茫然不知所措,他写下了这样一首和歌:“深深黑夜中,吾迷途不知所向,请借三盏灯。”
即便身为天皇,即便出逃时他还携带了由天照大神赐予的“三神器”,可在稻荷大神面前,他与迷途的普通旅人并无差别。之后,后醍醐天皇前往奈良吉野建立南朝朝廷,从此开启了日本历史上的南北朝时代。彼时距离稻荷大神镇山,已过去了六百余年。
正殿里,神社的祭司背对着我们,进行每一天的日常祭祀仪式。在神明面前,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开了0.5的缓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惊扰到了稻荷神此时此刻的凝思。
二、神隐的梦境
在山林间的表参道两侧,一座又一座朱红色的鸟居紧密排列在一起,朝着稻荷山的山顶绵延而上,为旅人们指明着通往山顶的朝拜之路。据说在稻荷山上,这般林立的鸟居总共有一万多座,因而称为“千本鸟居”。
从踏入这延绵不绝的红色长廊开始,不远处地铁站的轰鸣声,便被彻底隔绝在了神域之外。而贴在入口的大标记更是明确写了:从此处开始便是神灵的地界,要上厕所请在此处。
我所置身的这一段鸟居大多于奉纳二三十年前。四季流转中,它们原本的朱砂红漆已然泛着淡淡的白。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在表面,也许这是稻荷大神在梳妆打扮时不小心打翻的脂粉,然后被清风带走,最终洒落在了这一座座鸟居上。再往前,有的鸟居表面已然浮现出一道又一道浅浅的黑色木纹,不过鸟居顶部以黑墨刻写的“奉纳”二字却仍旧庄重,不曾掉漆,就像当初奉纳人的心愿一样,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
鸟居的背面都刻有奉纳人的名字,多由株式会社或是其他单位所集体捐赠。因此,每一座鸟居里,其实都封印了无数个不同的愿望,等待着神明降下温柔的一瞥。
行走在鸟居中,你不用担心酷热的阳光会从鸟居之间的缝隙晒下来,因为这是神明的怀抱,更何况鸟居顶上,还有漫天杉树为我们遮挡着有些酷热的初秋太阳。这些杉树可都是稻荷大社的“神木”,也就是神明所降临的林木,被视为“神体”。
此刻的稻荷大神,会在哪一棵树上晒着慵懒的太阳呢?我环顾四周,试图去聆听树木之间的窃窃私语,也许它们能告诉我神明所在的地方。可耳边始终只有旅人们沙沙的脚步声。我试图在树枝之间去寻觅八原妖怪们的踪影,也许,他们在叽叽喳喳地吵着今天要不要给稻荷大神沏一壶秋茶。然而,愚笨如我无法听见它们的声音,只是看着它们默默地为我们遮挡着头顶上的阳光。
走出这一段鸟居时,前方两排长长的朱红色鸟居一左一右分立,向着林深不知处的神域向前蔓延。在林海之中,这两条鲜艳的朱红色甬道似乎出现得有些突兀,却又真真实实惊艳了这片绿色的山野。相比于刚才来时所走过的那段鸟居,这两侧的鸟居彼此更为紧密相连,犹如一条条紧密交织的丝线,在这林海之中编织出了两条如梦如幻的时光隧道,一条通往未来,一条通往几百年前的江户时代。
就是从江户时代起,人们开始向神明捐赠鸟居,以祈求心想事成,或是在心愿达成后,将其作为一份沉甸甸的回礼赠与神明。最终在几百年后的今天,我走入了右侧的那条鸟居中,看着这些沉甸甸的愿望,在山林之间化作了稻荷大神最温软的梦境,沉淀出了一片朱红色的时光河流。
走进去后才发现,这片鸟居其实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朱红,而是落日时分,红与金黄交染时最为温柔的橘红色。一层若隐若现的淡黄色笼罩着鸟居原本的赤色,将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鸟居印染成了一本泛黄的旧日时光书。
几缕阳光钻过树叶之间的狭窄缝隙,在鸟居上投下了碎裂的光阴。我不知道稻荷大神究竟身在何处,可我知道在这个无风的时刻,静止的光阴,就是稻荷大神透过树叶所投下的目光。
三、狐狸与白龙
行走在这没有尽头的千本鸟居之间,不仅仅只有神木与神灵在注视着你,还有随处可见的狐狸石像。
就在山脚下大社门口的巨大鸟居前,左右各立着一尊高大的狐狸石像。它们围着鲜艳的红围巾,向每一位旅人投来些许桀骜不驯的目光。我仿佛听到这俩同伴在低声窃窃私语道:“真是搞不懂这群人类,一天天的就知道来吵我。”
鸟居左侧的狐狸石像,嘴里叼着一把卷轴,据说这卷轴能赐予凡人智慧。而位于右侧的同伴口中咬着一颗玉石,按照日本民间传说,玉石既代表了稻荷大神的灵德,也象征着秋收时节谷物的形状。
在1300年前的那个二月春,它们随稻荷大神一起镇座于此。不过,稻荷大社的狐狸并非山野中的野狐,而是形体透明,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白狐”。就是这些可爱的狐狸们,为人类抓捕老鼠,庇佑着谷仓的平安,因而成为了稻荷神的神使。
可即便如此,人们也总能靠着那份无边无际的想象,在脑海中勾勒出神使们的模样。在西斯廷礼拜堂,米开朗琪罗画出了人类对于天界最为生动华丽的想象;在敦煌的壁画上,不曾留名的画师们在漫漫黄沙中,勾勒着从未见过的三千极乐世界;而在伏见稻荷大社,这一尊尊的狐狸石像,就是人类对于五谷飘香最为深切朴素的祈愿。
穿梭在千本鸟居中,时不时的就会看到小狐狸的石像闪现在草木之间。相比于山脚下狐狸石像的高大威严,稻荷山中的这些小狐狸石像,更透着不谙世事的好奇。据说,狐狸到了100岁就会变成妖狐。随着年龄的增长,它的灵力会越来越强,超过1000岁就会变成天狐。
这些隐没在林中的小狐狸,它们应该还没到100岁吧?等到它们年岁渐长后,它们又会用怎样的目光打量我们呢?是像山脚下的前辈那样桀骜不屑,还是会依旧好奇,抑或是温柔?
走出一片千本鸟居后,我经过了一座供奉白龙大神与秋叶大神的“御冢”。才从神明最惊艳的梦境里走出来,我便步入了这片属于石头和青苔清幽之境。两只小狐狸石像端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神龛上,红色的围巾在一片青绿和青灰的交错中显得分外引人注目,年幼的它们妖力尚小,它们又是否能明白青苔的寂静不语呢?
青苔之于石头,或许是一位最为长情的恋人。它不会羡慕花瓣的惊艳,也不会羡慕草木的身躯。它就和这山林间肉眼不可见的白狐一样,没有自己的形体,却又在沧桑斑驳的石头上写下了一首又一首寂静的岁月诗。
望着石头鸟居上刻着“白龙大神”四字的匾额,我想到了《千与千寻》中的美少年白龙。原本他是琥珀川的河神,本体为白龙。后来人们在新建大楼时填埋了琥珀川,白龙也因此失去了家园。
此刻的他,会坐在石制鸟居的横梁上看着我们么?毕竟稻荷山这样的神山,也是被严明禁止砍伐的,他无需担心高楼大厦会再度夺走他的栖息之地。
忽然,一只橘白猫闯入了这片御冢,蹲坐在了人们所奉纳的红色小鸟居一旁。眼见到有人靠近,它也没有受惊,而是打量着四周。瞧它这淡然的样子,会是稻荷大神么?因为传说中,稻荷大神会幻化成猫咪的样子。今天大概心情不错,所以才特地跑过来跟坐在鸟居上的白龙闲聊一会。没准此刻,他俩在想着要不要去弄个“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来尝尝。
也许,唯有戴上白狐面具,你才能真正进入那片看不见的神明世界。
半晌,橘白猫跳了下来,朝着山脚的方向跑去,渐渐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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