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拿上披风和绣花手绢,穿过外门,像箭一般冲了出去。她的两个兄弟阿卜杜·阿齐兹和萨利赫天一亮就上班去了,母亲正忙着家务,全然没注意到她离开了家。露露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紧盯着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敢四下张望,只顾加紧脚步,好像有个恐怖的身影正在追赶着她。
她走在与海岸线平行的赛义夫大街上。这条大街是露露一生中唯一踩踏过的土地。她还记得童年时,从家到东方小学,她来来回回地走过这条大街,并从中获得难以形容的享受;她依旧记得,她的双足第一次触碰路面沙土的那一天,她凝望着那海水,仿佛要把大海的美丽珍藏,让它成为永久的回忆;她记得有一天,她因困苦、走投无路和失败而满怀悲伤和绝望地与海岸的沙滩告别;她记得有一天,她的两个兄弟肆意妄为地扬起惩罚的鞭子,将她从学校拉回,而她还未完成小学二年级的学业。他们对她又打又骂,要她明白从学校学到的知识已超过需要,对她来说绰绰有余,更何况,她也已经到了不能独自一人去遥远学校的年龄。
从那时开始的四年以来,她所遭到的虐待和钳制就像套在脖颈上的环,箍得她喘不过气来。不正是她的两个兄弟永无止境地提出要求,使她筋疲力尽?她难道没有时时刻刻在清扫的尘土中、烹饪的烟熏中、洗衣的酷热中煎熬吗?他们难道不是对她的一丁点疏忽就报以破口大骂,用鞋子扔她,用鞭子打她吗?可怜她那饱受煎熬的心灵啊!她被侮辱折磨得卑微不堪,早已化作一堆脆弱的碎片!
突然,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东方小学的门前。她的双脚在不知不觉中已将她领到了神圣的童年殿堂。她望着它,心潮澎湃却如鲠在喉,她站在一扇窗下,倾听着女同学们的声音和老师的讲解,感到无比向往,禁不住热泪盈眶。
露露艰难地拖着双腿,离开学校向巴拉克(地区)走去。她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真主啊!有谁能相信她对自己的国家一无所知呢?谁能想象,她虽生活在祖国的怀抱,却对祖国无比陌生。她无知于祖国的存在,祖国也未曾感知她的存在……她想了解这个国家,又谈何容易。说她被囚禁于四面墙内,并非无稽之谈。她的两个兄弟就像两个巨人般的狱卒看守着她,禁止她外出活动,每年只允许她在母亲陪同下探访她的祖母一次。那位祖母的家离她居住的地方非常近。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足足忍受了四年,现在终于爆发了、愤怒了。她要证明自己不是被呼来喝去毫无价值的废物,她的命运不再受兄弟的意志所摆布。他们剥夺了她最卑微的享受,无视她的存在,勒住她的呼吸,直到她变成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变得无能为力。但是,今天,这只小鸟感知了压迫,感受到愤怒,用信仰和坚强的心灵代替了受伤的翅膀。现在,她要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她要走遍科威特的每一个角落,熟悉这个国家的所有街道、建筑和各种设施。
露露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到了三个浑身散发着刺鼻味道的女贩子当中,她们每人都拿着一篮子鸡蛋。然而,露露并没注意到她们,而是放眼望向玻璃窗外。车子缓缓地行驶在戴斯曼大街上,很快就开到了大街尽头。四个女人按讲定的价格付了车费,露露便走下车来。
她看看这里,又望望那里,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此起彼伏的车鸣声把她吓坏了,鳞次栉比的豪华商厦令她眼花缭乱。她来到萨法广场,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去。最终,她决定朝右走。她在“嘉欣莫”和“巴赫巴哈尼”大商场的橱窗外停下张望了一会儿,这些名字她曾经听说过,却从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她摇摇头,为自己白白度过的岁月而悲伤。接着,她穿过萨法广场朝左边走去。她信心倍增地迈着步子,眼前出现了一幢绿色的巨大建筑物,她加快了脚步想走上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四个士兵站在通往建筑前门的台阶上。她抬眼望向高处,只见几个闪亮的大字:“警察局”。
突然,脑海中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一直都没有计算时间,她本能地意识到那时已经接近黄昏了,她的失踪无疑会引起母亲的注意。两个兄弟毫无疑问已经下班,肯定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可能早已到警察局报案了。
此时,她仿佛感到近在咫尺的士兵正仔细地打量着她,于是她转过背去,以疯狂的速度跑起来。她漫无目的地使劲跑着,跑过了无数条街道,直到双腿乏力,气喘吁吁。于是她一屁股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不安、害怕和疲倦使她显得楚楚可怜。
她叫住了一个路过的男孩,问他道:
“小孩儿,你能给我指一下去赛义夫大街的路吗?”
小男孩嘲笑她说:
“你要去赛义夫大街?它远得很呢!你现在正在马尔嘎布区呢。”她哀求地望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卢比银币,说:
“我迷了路,如果你能把我送到想去的地方,我就把这枚银币送给你。”小男孩同意了,他们并肩穿过了一条新的大街。这时候,露露又开始谋划,思考着自己的下场,开始自言自语道:
“不用说,他们两个一定会杀了我的!哎,我在他们手中是多么不幸啊!不过,过去几年,我即使不犯错误也已死过千百回了,皮鞭在我身上刻下千沟百壑,我早已对它无知无觉,毫无疼痛之感了。在这痛苦的现实中,即便再多死几回又如何?”
死亡,我欢迎你!我已实现了长久以来令我魂牵梦绕的愿望。如今,我已经了解了我的祖国,心中充满了对她的热爱,祖国的尊严和荣耀像炭火般充实着我那静默的灵魂。我将坚强地站在我的兄弟面前,任由他们处置!
清新的海风吹在她的脸颊上,她又一次回到了赛义夫大街。谢过小男孩后,她伸手从地上捧起一把沙土放进手绢,又温柔地压了压手绢,仿佛要它同她一道分享所有的感触和情绪。她希望这一捧土可以作为她这次冒险的纪念:纪念驱散了她心中黑暗的光明;纪念信仰——对祖国、对民族、对自身的信仰——又重新回到了她饱受折磨的心灵。
屋门紧闭,她坚定地叩响了大门,然后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就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等待执行的命令;抑或像船上的一位乘客,船顶着风浪前行,等待着他的是将自己打入海底的大浪;又像是一个在燃烧着的飞机上的旅客,悬于天地之间,面对着末日的来临。忽然,门打开了,她的哥哥阿卜杜·阿齐兹出现在门槛边。
露露只感到自己被两只手用力地拽了过去,接着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几乎要从肩膀上飞脱出去……极度疲劳之后,她的目光开始歪斜,思考使她的头脑混乱不堪。她像在睡梦中看见年迈的母亲,面色如死人般发黄,唇色泛紫,消瘦的双手哆嗦不停。就在露露即将陷入深度昏迷之前,阿卜杜·阿齐兹的粗棍子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头破了,深深的伤口中涌出血来,浸湿了她的衣衫。
年迈的母亲大叫着央求儿子:
“不要打死她,饶了她吧!真主让我欠了你的。打死她之前先把我打死吧。同情同情我吧,不要让我受折磨,同情同情你的老母亲吧!”
阿卜杜·阿齐兹斜眼看着泣不成声的老母,说:
“你想要我同情这个败家子?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只会给我们带来耻辱和毁灭。我不是禁止她出门吗,她是怎么忤逆我的命令的?!”
这时,萨利赫从外边走进来,撞见这流血的场面,以为大难降临到他们所有人身上。他的目光旋即落到他姐妹那沾满鲜血的身体上,便叫道:
“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我已经通知警察局了,现在警察正在拼命找她呢!这个疯子跑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但愿她死掉,她已经让我们受够了。”
半夜十二点,昏迷已久的露露终于醒来,从胸中吐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然而这声音很快淹没在屋外怒吼的狂风中。她艰难地睁开疲惫的双眼,四周一片漆黑,直到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接着,她伸出手去摸摸自己的头和身体,前一天发生的事情重新回到她疲惫的脑袋里,于是她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耳中不断传来的只有大风咆哮的声音。她感到严酷的大自然仿佛正穿着丧服,似乎有一个声音正呼唤着她去响应大自然的召唤。突然间闪电划过,她在光亮中看见母亲的脸在自己的身边,悲伤和绝望在她脸上显露无遗。这一刹那,软弱和怜悯蔓延到她的每一根神经,但很快致命的绝望又笼罩了她。她想到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被剥夺了所有的爱和渴望,饱受折磨,可怜可哀。然而她从绝望中收获了决心。她勉强地悄悄溜下床,踮着脚尖离开房间。她穿过露天的小院子,来到木头搭建的厨房,毫不在意刮在脸上的凛冽寒风。只有一个念头攫住了她——她要报复,即使在祭台上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报仇是她于绝望、无助、卑微中的唯一归宿。
半夜一点半整,响起恼人的声音,接着是劈劈啪啪的巨响,家里人都被惊醒过来。他们立刻闻到了着火的味道,而露露却不见踪影。他们三人从卧室里冲了出来,惊诧地看到火舌从木头厨房里窜出来,那里已经倒塌了半边。他们试图扑灭大火,但却白费力气。狂风怒吼,火势越烧越旺。未及第二天黎明,大火已经吞噬了房屋和里边所有的一切。邻里们好不容易止住了熊熊火焰,家里的人最终得救。但是……他们已手无分文,一贫如洗。在一片断瓦残垣中,他们发现了露露的躯体,大火已将她化为一具面目全非的黑色躯壳。
[1]首次发表于《先驱》杂志第2期,1953年5月。哈立德·苏欧德·宰德收录于《科威特杂志优秀故事选》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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