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蒂法扔开手中的扫帚,坐下休息。这繁重的劳动夜以继日,灰尘沾满她破烂的衣衫和蓬松的头发,甚至黏上带着泪珠的睫毛。家里只剩下她一人,丈夫上班去了,婆婆去走访一个朋友,小姑子们则上街买东西去了。
拉蒂法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已被熬夜和哭泣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双眼,又淌下泪来。她开始沉思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些磨难,还想起呆在父母身边的那些快乐时光,工作的时间工作,休息的时候休息,她曾经过着那么舒适的生活。父亲虽然过得很拮据,但从不吝啬为她买衣服和礼物。他总是克扣自己来满足她和她的兄弟阿卜杜·穆赫辛。她可以随时出门拜访伙伴们或看望邻居,有时候由母亲陪同,有时候独自一人。现在,在夫家,她饱尝劳累和疲倦,婆婆不可怜她,丈夫也不保护她。她曾向往舒适的婚姻生活,但是希望落空,她不得不屈服于绝望之中。看到朋友们一个个嫁为人妇,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恨不得昏死过去。然而,最令她感到不幸和痛心的是,他们竟不让她回娘家。她完全可以离开家门,打破那愚昧的传统,命运的不公如同套在她脖子上的枷锁,但羞耻心却阻止她离开一起生活了九年的丈夫。她认为,即便自己的丈夫毫不了解婚姻的神圣,但若婚姻之链因她而断裂则是一种耻辱。丈夫仅仅把她看作是毫无用处的渣滓,他从石油公司下班回家,还不等他从疲惫中缓过神来,婆婆就向他抱怨和控诉她的不是,这些抱怨往往是不公平的。于是,丈夫便会发火,咒骂起他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有时还会对她拳打脚踢。她总是忍受着所有的一切,丈夫用完午餐就气势汹汹地离开家,直到半夜才回来。而她,则心神不宁地等着他,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他回来以后愤怒地瞟一眼她,就爬上床一觉睡到天明。除了新婚第一年的头几个月,她再也记不得丈夫对她有任何怜悯与尊重。每次她恳求丈夫怜悯,恳求他不要再令她更痛苦和悲伤,得到的总是丈夫讽刺的回答:“你就是为了做家务而生的,不要这么顽固不化。”
拉蒂法面色苍白,默不作声地想着这些事,而思考只会更增添她的悲愁。
正在这时,可亲的邻居乌姆·阿里走了进来。她一直很同情拉蒂法的处境,总是为她排忧解难。拉蒂法赶紧站起来迎接她,亲吻她的手。乌姆·阿里发现她脸上的泪痕,便问她:
“亲爱的,你怎么了呀?我看到你在哭呢!发生了什么让你心烦的事情?”拉蒂法哽咽着说:
“大婶,你难道看不见我是处处受禁,多么悲惨不幸吗?我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你都不知道吗?
我已断绝了生活的盼头,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死亡。
在他们手中,我已然是一个又聋又哑的机器,从早到晚不停干活儿,有时还要干到午夜。而他们欣赏着我的惨剧,嘲笑着我的不幸。如果有一天背运,我就会没有吃的!他们剥夺我的口粮。你知道吗,一直以来,他们阻止我回娘家,昨天我去了一次,回来就面临责难和不幸。残忍的婆婆夺过我的披风撕个粉碎,还把它扔进火里烧了。而我的儿子,他们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培养他,让他在对我的仇恨和敌视中长大,我竟然成为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憎恨的人!大婶啊,这难道就是造物主喜欢看到的嘛?我得到了什么呢?难道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像我这样遭罪吗……”
她平静了一会儿,努力把心中燃烧的怒火一倾而尽。得知她的痛苦后,乌姆·阿里心疼不已,眼中滚下怜悯的泪水,她说:
“我该说什么呢,我的孩子……难道我除了说些毫无意义、毫无帮助的话以外,什么都做不了……你丈夫的这件事已经使我精疲力竭了,我不止一次和他谈起这事,每次他都向我保证会改变对你的态度。我还责备他母亲,警告她这种行为的后果,但是她从不听劝,也不检查自己的错误。可是,现在我一定要等她回来,你看看我是怎么跟她交涉的。”拉蒂法打断她说道:
“不,不,夫人,您千万不要当着我的面向她提及这件事,您走后她会跟我算账,让我吃苦的。我已经受够屈辱和轻贱了,我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了,我觉得我快要离开人世了……啊,她回来了,我听到她的声音了。”于是拉蒂法匆匆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婆婆一见到乌姆·阿里便立刻迎上去拥抱她,亲吻她,说道:
“亲爱的,欢迎你来……你给我们家带来福气啊。这些日子你在哪儿啊?欢迎!欢迎!”
“拉蒂法!拉蒂法!放下你手中的活儿,去准备些茶水!该死的,别磨磨蹭蹭了。你是缺乏教养呢,还是没眼色?乌姆·阿里来看望我们了,你也不留意招待!”乌姆·阿里回应她道:
“易卜拉欣他妈,我不喝茶,我只想——你知道吗——你能让这个可怜的姑娘过得好些。你们为什么要对她这么严厉?难道她和你我不同,不是与我们同感受、同悲戚吗?她这样虚弱,你们应该帮助她,令她愉快。她可以离开你们回到父母的身边,然而她的尊严和羞耻心使她没那样做。如果她是个嘴巴刻薄的媳妇,你们肯定不会这样对她,她也不可能一直承受着过去这些年所忍受的痛苦。对她仁慈些吧,这样,她会喜欢你们,真主也会对你们满意的。”
乌姆·阿里说到这儿时,婆婆恨得咬牙切齿,瞪起眼睛,但她一句话也不能说,因为她不想触怒这位颇受邻里妇女喜爱的尊贵客人。乌姆·阿里站起来走到门边,说:
“易卜拉欣他妈,我这就要走了。真主啊……真主啊……看这可怜的姑娘啊。如果你们再折磨她,从今以后,我将和你们断绝关系。”说完便离开了。
拉蒂法仍在痛苦的梦魇中过着精疲力竭的日子,乌姆·阿里的话早就被扔到九霄云外了。那一天来临了,不幸的日子到头了。那是拉蒂法的亲兄弟阿卜杜·穆赫辛结婚的日子。婆婆和她的女儿们准备去参加婚礼,于是对拉蒂法说:
“听着。你要洗完这些碗碟和锅子,然后准备晚饭。别忘了打扫院子,还要洒水。”
泪珠在拉蒂法眼眶中打转,她说道:
“但是,夫人,他是我的兄弟啊,你们不准我去参加他的婚礼,这合乎情理嘛?不,不,请你今天让我去吧,就今天一天,我求求你,请不要让我希望落空。”
婆婆勃然大怒,说:
“你这庸俗的家伙,竟然敢和我顶嘴了?快滚开,照我说的去做。真主难道会命令你吗?你每一分钟都得听我指挥,受我摆布。你不可以反驳我的要求,也不可以违抗我的命令。”
拉蒂法再也无法忍受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压,她像一座被压抑许久的火山一样爆发了:
“你为什么要虐待我、欺负我?难道你不害怕真主吗?我已经忍受了九年。九年时间,我没有尝到过一次舒适、安逸的滋味,只有像苦西瓜一般的苦涩。我的青春都已埋葬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现在,你还阻止我去参加我兄弟的婚礼!
你的心是多么残酷,你的罪行又是多么深重啊!我要离开了,把这个家留给你和你的女儿们,再也不回来了。”
她冲进自己的房间,抓起旧风衣,自己把它扔到了门外,把积压了一辈子的狠话都向婆婆“泼”去。她回到了父母家,才过了两天,整个事情就解决了,他们离了婚。
在父母家,拉蒂法再一次沐浴在清新、自由的空气中,感谢真主结束了她的悲剧。几个月之后,一个品性优秀的小伙子向她求婚,她答应了,并举行了婚礼。
拉蒂法感受到现在的婚后生活与之前的婚姻是那样的不同,她的新婚丈夫的整个世界除了工作单位,就是家。只有让妻子高兴后,他才感到满意。他常常带来漂亮的礼物使她惊喜。拉蒂法还发现丈夫帮着自己一起做家务,于是她用爱和温柔来回报丈夫的深情厚谊。
令拉蒂法不安的只有一件事——她对心肝宝贝的爱。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她从心底渴望能吻一吻他的脸蛋,即便得不到孩子的爱的回报。丈夫发现妻子的渴望后,和她的前夫谈了话,并希望他能允许孩子去看望他的母亲。但前夫除了阻挠还是阻挠。拉蒂法找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下定决心到以前的家门前走走,兴许她能看到自己那可爱的孩子和同龄小朋友们一起玩耍,她可以让孩子亲个够。于是,一天傍晚,她怀着愿望出发了,但疑虑时不时打断了美好的想象。她会不会看到他呢?他难道不会和奶奶或婶婶出门到别处去了?或者,他不是也有可能待在屋子里?而她又不能去敲门,那样做必定会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她不想再有麻烦——但是——呀,太幸运了,她看到孩子就在门边,她的心由于兴奋而颤抖起来,高兴得泪流满面,于是她喊道:
“儿子,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我是你妈妈呀,快过来,快快……亲爱的,亲爱的,亲……爱……”
可是,那莽撞的孩子一看到她就像羊羔躲避恶狼一般从她眼前逃开了,他冲进屋子重重地关上门,任由母亲的心意如在火上炙烤的黄油,消融殆尽。
她听见从屋里传来的孩子的婶婶的声音:
“怎么了,亲爱的?是什么把你吓坏了?是不是有小孩子跟着你要欺负你?”孩子回答道:
“不是……不是……是她,该死的拉德福[2],是该死的拉德福,她想把我从你们这儿带走。”
拉蒂法受到刺激,愣怔了片刻,接着飞快地跑开了。她伸手朝向天空,卑微而谦恭地央求道:
“不……不……现在我比从前更不快乐。”
继而宽阔的大街吞噬了她。
[1]首次发表于作者的短篇小说集《青春的梦》,出版于1957年。哈立德·苏欧德·宰德为法迪勒写传记时,将该小说集全部收录于自己的作品《两个世纪中的科威特文学家》(第三册)。
[2]拉德福就是拉蒂夫,因小孩子发音不完全而形成的变化。——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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