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瘸一拐地朝市集中心他经营的杂货铺走去，拐杖触地发出的声响和着平缓的脚步声，脸上显出善良和蔼的神情。在茫茫人海中，有些人即使你素未谋面，但只要见过一次，就会立刻喜欢上他，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一种向慕抑或是敬重的情感，尽管你未必清楚其中的奥妙。

　　老人停在自己的店铺前，左臂撑着拐杖，弯腰打开门底部连着链条的锁，然后抬起头，右手伸到门上边的门框上把它卷了起来，左半扇门被打开了，接着他又把手伸进店内扭了一下里边的木栓，两扇门都打开了。老人拿下肩上的风衣，将拐杖夹在腋下，不慌不忙地叠好风衣，提起拐杖进了店铺。他掸了掸小长凳上的灰尘，把风衣放在平常的位置，就在长凳上坐下，两条腿垂在长凳下平直的凹槽里。然后，像每天早晨的此刻那样，开始对着玫瑰花束中的一朵小花仔细端详起来。干完一切该干的事之后，老头自言自语道：“今天，我的铺子还缺点什么呢?”

　　他环顾店铺里所有的食品后，没见缺什么东西，便开始观察起行人来。接着，他想起老太婆今天曾让他买条鱼晚上吃，就开始在行人中搜寻买了鱼的人，突然看见有人提着一个盛器，里面有两条鱼，便高兴地冲他喊：

　　“喂，大伯，今天的鱼多少钱?”

　　那个路人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好像这个问题他已被问了无数遍，他答道：

　　“一欧基亚[2]十镑。”

　　老头偷偷地咕哝道：

　　“我活这么大年纪，看得多了，还有比这更贵的吗?老婆子啊，今天你就别吃鱼了吧，真主会为此奖励你的。”

　　过一会儿，有一个朋友来了，他常到这里小坐片刻，和老头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不一会儿，又来了个朋友。当第三个朋友到来时，第一个朋友就会起身给他让座。

　　日头渐渐升高。正午的骄阳向路人头顶、向他们的脚上喷吐火舌。为了让市场里的温度有所下降，一辆市政洒水车正在这儿洒水作业。路人纷纷散开，为洒水车让道，以免被从车上两条象鼻般的水管中喷洒出来的水珠溅到。一些行人躲进各个店铺的门廊和天井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为避开喷洒而出的水珠，径直冲进了老人的店铺。

　　老人望着小心翼翼地猫在院子的少年，见他左手提着新衣服的边，从右手中垂下一根细线，线的另一端拴在一只小鸟的腿上。老人注意到那只小鸟在尝试了各种逃跑的努力后，已经绝望地屈服于男孩的折磨之下了，它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翅膀。每次汽车疾驰过男孩身旁，小鸟就像淋了一场毛毛雨，拍打着翅膀，重新尝试着逃生的努力，直到精疲力竭。接着，它便抬起头，转动脑袋，似乎对这场淋湿它全身的“雨水”很感诧异。它的羽毛湿湿地黏在一起，颤抖时，从羽毛的分际处显出红红的肉色。

　　老人开始仔细地打量这只可怜的小鸟，他感到仿佛有一只有力的手紧捏着他的心。小男孩儿显然不知痛苦为何物，他逗弄小鸟的场面却使老人倍感悲伤、苦楚。老人不忍心再任由男孩儿继续折磨他的俘虏，他把男孩儿唤到身边，说：

　　“小朋友，你能把这只小鸟卖给我吗?”

　　小孩儿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诧异地望着他。大人们要买小鸟?这令他颇感惊奇。他答道：

　　“啊?好的。”

　　老人拿了些零钱给男孩儿，男孩儿接过钱，睁大眼睛看着老人，又望了望小鸟，突然一阵风似的撒开两条腿就跑了，手上拖着的小鸟只能在短短绳线的长度范围内飞舞。

　　老人咒骂着狡猾的孩子，他飞快地抓起自己的拐杖，一边又跑又跳地追着男孩儿，一边大声地呼唤周围店铺的老板们去捉孩子。就这样，一场老板追小孩的可笑追逐开始了。最后，一个店铺老板终于擒住了男孩儿的脖子。老人赶上去，向聚拢在周围的人诉说小男孩如何欺骗他，装着卖小鸟给他，却抢了他的钱，又带着小鸟逃走。于是，人们留下男孩儿和他的“债主”离开了。老人从男孩儿手中拿回小鸟，举手要打他的脸，但当手快要打到那小小的脸颊时，男孩儿却立刻弯下了身子。老人一掌落空，脸朝下栽倒在洒水车经过后满是泥污的地上。

　　然而，老人自始至终没有忘却两样事物：他的拐杖和小鸟。他身体靠在墙上，一手拿起拐杖和小鸟，一手抹去脸上的污泥，并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笑。有人对老头儿说：

　　“如果你要打那小孩的脸，你应该把目标定在他身体的中部，这样他弯下腰去的时候你就可以打中他头啦。老伯，打高了一点啊!”

　　老人爱怜地捧着小鸟回到自己的铺子，用布为它擦去羽毛上的水和污泥，擦拭干净后，小鸟用力地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有些褪色的羽毛重新变得柔软、垂顺起来。这时，老人悲伤地发现小鸟的一边翅膀折断了，他便找来一根火柴棍绑在它受伤的翅膀上，试图为它接骨。他冲着小鸟说道：

　　“你飞不起来了。至少现在如此，所以今晚得把你关在我店里，可这不是我的错。至于明天，但愿你的断翅能痊愈，我会把你放归你喜爱的自由天空，任你啁啾欢唱……哎……把你关起来是真主的命令，可不是我的意愿。现在，你就站在这块木盖上，看看有什么适合你吃的。”

　　老人松开手把小鸟放在木盖上，可它却朝着那些装着货物的坛坛罐罐猛力地一跳。那里有美味诱人的稻米、大麦、小扁豆、印度豆和麦渣。小鸟开始从一个罐子跳到另一个罐子。老人朝它吼了起来：

　　“唉!你这个魔鬼，你想搞破坏吗?当心那些装稻米的罐子，眼下稻米可比小鸟贵啊!蠢东西，你把米撒得到处都是啦!”老人攥紧了拳头，然后又伸出食指指着仍在东跳西跳的小鸟，说道：

　　“你要再不停止这莽撞的行为，我就把你交给小男孩儿们，他们可知道怎么让你恢复正常。”

　　当老人看到小鸟卑微、顺从地停在一个罐子的木盖儿上时，很感诧异：“看啊，难道它能听懂我说话?”老人不觉笑了起来，抓了一些小麦种子递给他的“小客人”，老人想着，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可以教小鸟儿习惯呆在新的地方吃食。小鸟走近他，安心地从他手中啄食种子。然而，老人惊奇地发现，小鸟吃饱后又躲回了原处，睁大眼睛环视着店铺，又看看行人和老头儿。老人准备了一个空洋铁罐头盒，装满水放在小鸟边上，之后起身穿上风衣，拿起拐杖，锁上店门，朝家里走去。

　　一做完晡礼，老人就从市场附近的清真寺赶回店里。他的目光最先落在被他囚禁的小鸟身上，小鸟仍然站在他离开时的地方，折断的翅膀耷拉下来，火柴棍在羽毛中若隐若现。老人用两只手捧起小鸟，抚摸着它翅膀上的伤口，接着从坎肩儿口袋里掏出一瓶稀释过的碘酒，打开玻璃瓶，拿指尖封住瓶口用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用指尖上沾着的碘酒涂抹小鸟的伤口。老人松开手掌，小鸟使劲地扑扇翅膀想要飞起来，却显得力不从心。望着痛苦挣扎的小鸟，老人仿佛也感同身受，不禁愁上眉头。

　　第二天早晨，老人去探望他那受伤的“囚犯”，却发现小鸟失踪了。他找遍了所有盛货物的罐子、提篮，又在货架上左右搜寻，也没发现一点踪迹。

　　“你这个疯子，如果你逃走去寻找你的自由，那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可怜的鸟啊，逃向自由并不意味着总是正确的，在你的翅膀变得更有力之前，你应该心甘情愿地服从于我。现在你已自动走向毁灭。”

　　老人无法停止找寻，他感到失去小鸟就像少了什么似的。你不认为老人喜爱那小鸟已经到这样的程度了么?老人不停地寻找，正在用力地拍打一个大洋铁罐，突然小鸟从铁罐中跳了出来，落在老人专门为它支起来当作树枝的长棍上。老人胸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好似一个长期离家远行的亲人回到了身边。

　　就这样几天过去了，老人一直精心照料着小鸟。但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念头却时时困扰着他。打从心底里他希望可怜的小鸟能快快好起来，能够重新飞翔。但另一方面，他的这位既可爱又可怜的“朋友”要是离开了自己，又会使他难受不已。他已经习惯每天见到它，同它说话，将无法与他人诉说的一切都向它倾诉。老人温顺、友好的天性与小鸟的灵魂水乳交融，在他们之间产生出一种奇怪的友谊，这种友谊与时俱增，终于成为一种超越恋人之间的亲密与理解的情感。这种祥和友好的情感在这两个朋友之间越来越浓厚。小鸟也开始喜欢并适应了新生活，它不再用它的小爪把小扁豆拨弄到埃及豆里，它优雅、乖巧地从老人为它专门准备的容器中取食，也不再发疯似的从一个罐子跳到另一个罐子，或从一个货架蹦到另一个货架，惹老人生气。每天早晨和傍晚，每当老人打开店铺，小鸟儿就用美妙动听的叫声迎接老人，使老人心情舒畅，如饮甘露。老人在长凳上坐下后，小鸟儿就会垂着折断的翅膀跳到老人身边，然后蹦上他的肩头，伸长它那灰色的小嘴朝着老人端详起来，仿佛要从老人的脸上看出老人心情的好坏。

　　两周后，小鸟的伤口愈合了。老人为它拆开翅膀上的细线，取下火柴棍，用手托起小鸟的翅梢，对它说：

　　“你现在自由了，我的朋友。我会把你放飞到最高的天空，那里有宽广的空间。你会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刚开始时，你确实惹恼了我，但是后来的日子里，你又变得那么乖巧。啊……快飞吧!”

　　小鸟从老人手里跳出来，却落在大葱罐的木塞上。它张开翅膀，又在老人面前垂落下来。老人很诧异，盯着它说道：

　　“难道你还飞不起来?过来，让我瞧瞧哪里有毛病。”老人两只手捧着小鸟，检查了一下它的翅膀，发现骨头没有接回原位，是他在接骨时搞错位了。他再次把小鸟抛了出去，结果它又一次摔倒在地上。可怜的小鸟用力地扯回翅膀，仿佛极不情愿地拉扯着一个沉重的负担。

　　因自己的过失而让小鸟受罪，老人感到如鲠在喉，又强忍住了泪水。

　　一次，老人的一个擅长吟唱通俗诗歌的朋友路过这儿，老人便向他讲述了这个小鸟的故事。它的悲惨经历在诗人心中久久萦绕，触发了诗人的灵感。他望着小鸟好一会儿后，对老人说：

　　“那么你最好还是把它一直留在身边，直到终老吧。”

　　老人答道：

　　“你以为我要抛弃它吗?我向你请教，是想知道我怎么做才能让它重新飞起来，好弥补我的过失。”

　　诗人双手捧起小鸟，对着它的羽毛吹了口气，并在它的伤口处观察了一阵，又把它放回了原处，说道：

　　“朋友啊，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你的过失了，它翅膀上的骨头被接到了胸骨上。”

　　老人送走了朋友，悲伤地摇着头回到小鸟身旁。

　　“可怜的小鸟呀，这是造物主的判决，你只有把一切交给真主了。你就放开心胸，接受这个灾难，宽心地和我一起生活吧。”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一年。这只折断翅膀的小鸟一直生活在瘸腿老人的铺子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彼此陪伴的生活，但有时两者之间又会剑拔弩张。往往是老人被小鸟的顽皮、嬉闹气得咬牙切齿。不时袭来的悲伤的情绪使小鸟变得不再是主人喜爱的温顺、安静的模样，它已经受够了这种老人强迫它过的生活，但与老人共处的情感总能打动它温顺的心灵，于是它就消了火气，平静下来。

　　那天，老人的诗人朋友带来一只灰色掺杂着几根暗红羽毛的小鸟，小鸟的腿上支着一根火柴棍。诗人把它放进老人的杂货铺，说道：

　　“我从街上一个小男孩儿那里买了这只小鸟，你看它的腿断了，翅膀上的羽毛也被揪掉了，你就让它与你的小鸟一道过活吧，说不定它们能互相减轻对方所受的痛苦。”

　　两只小鸟面对面站着，愤怒地对望了一眼，旋即短兵相接地厮杀起来，一时间，鸟嘴、翅膀、爪子都成了武器。最终，两只小鸟被老人分开，各站一边，离各自的主人远远的。老人说道：

　　“你以为你的小鸟会喜欢我们吗?对于我们来说它是外来户，如果它再不友好，再想给我的铺子找麻烦的话，也许我不得不用石子扔它或者把它其余的毛都拔光。”

　　他的朋友回答道：

　　“如果你知道如何平等对待它们，细心照看它们，不用几天它们就会成为好朋友的。要使两只雄鸟在短时间里友好相处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老人说：“如果你的小鸟是雌的，我就没有烦恼了。”

　　开头几天，整个店铺笼罩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老人感觉到原来的那只小鸟怀着深深的沮丧，因为它不再婉转地鸣叫，也不再从一个提篮跳到另一个提篮，而是整天都呆在一个地方。

　　一个星期过去了，老人觉得两只小鸟间似乎开始出现了友好的氛围，他发现原来的那只小鸟不在自己的水盆里喝水，而开始到同伴的水盆里喝水了;两只小鸟有时一起在店铺里到处跳来跳去，仿佛在进行比赛。新的友谊开始滋生。于是，每当老人打开店铺的门，它们就齐声欢唱迎接他，然后一起落到老人肩头，有时老人不得不烦躁地把它们赶走，好开始自己的工作。

　　“两个小跛子，从我肩上下来!”

　　于是，两只小鸟就从他肩头落下，立在他面前的提篮沿儿上，等着老人静下来或干完手头的活儿，它们就又回到老人肩头叽叽喳喳起来。

　　“新客人”来了一个月以后，老人有一天发现它翅膀上的羽毛已经长全了，于是对两只小鸟说：

　　“朋友啊，我们又有新的难题了，这位瘸腿的朋友现在已经能够在空中飞翔了。我们交了这么些天的朋友，你想要离开我们了么?我想你不会的，你是我们的朋友，你说呢?”

　　接着老人开怀大笑起来：

　　“我敢发誓，如果我向你们说的这些话被我的老太婆听到，她肯定会数落我年老昏庸，爱说胡话呢。现在，亲爱的小鸟，如果我把你放了，也许你明天就飞走了，留下我们在店里为你的离去忧伤、哀哭。那么我只好把你长好的羽毛全部拔光。哎……我听到你在说‘难道你不兑现你的承诺了?’但是，小跛子，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

　　然而老人又说：

　　“但是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小鸟命中注定要和我永远生活在一起。而你，若非真主意愿，要剥夺你享受美好自由的权利，你完全可以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我究竟有什么权利硬要将你留下，让你和我们在一起呢?这是纯粹的一己之私。”

　　第二天早晨老人打开店铺，老人看到两只小鸟躲在长凳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看到老人就像往常一样欢叫着，热烈欢迎他。老人也如同每天早晨那般喂它们吃小麦和米粒，又把水盆添满，但是它们却不吃也不喝。老人开始观察起两只小鸟来，发现原来那只小鸟一步不离地紧紧跟随着他的伙伴，然后它们又一次依偎在一起。突然，瘸腿的小鸟张开翅膀在店铺里飞了一阵，像是最后一次向朋友告别似的，接着迅速穿过大门飞到了空中。

　　苦恼和愤怒同时向老人袭来，而那只小鸟则缩在罐子中间的角落里，它也张开了两只翅膀，任凭它们垂落在地上。老人依稀看到了小鸟眼角的泪水!他走过去，把它捧在手中，一边抚摸着它的羽毛，一边对它说：

　　“朋友啊，我们要忍耐，这就是生活。我们的朋友已经厌倦了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应该把它忘掉，就像它把我们忘那样。它不忠，我们不义……哎，快过来吃吧。”

　　老人把装着食物的盆子递过去，小鸟别转头望着天空。老人又把水盆递过去，它动也不动，开始发出一种老人从未听到过的奇怪叫声。

　　“蠢货，别把我惹火了，难道你想让一只双翅健全的小鸟和你一起生活在这可恶的围墙之中吗?如果你也能飞的话，你肯定毫不犹豫地马上将我抛弃。”

　　老人似乎感到他理应用温柔的态度而不是如此粗暴地来对待这只小鸟，理应安慰它而不是责备它，于是他沉默下来。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小鸟仍然忧伤不已，不吃不喝。第三天，当老人打开店铺时，发现小鸟已然离开尘世，身子躺在米篮当中，一动不动。

　　老人再也忍不住，留下痛苦的眼泪。诗人朋友来到他这里后，老人将这个噩耗告诉了他，并把他珍视的尸体交给他，让他扔到附近的垃圾堆里去。诗人一手提着小鸟的腿，又伸出另一只手去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安慰这个失去了“亲密朋友”的老人，好像安慰着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的老人一般。他答应老人一定为这个已故的小鸟作一首哀悼诗，因为他为这个真实的悲剧深受触动。当他告别老人的时候，老人背过脸，擦去了脸颊上的热泪。

　　[1]首次发表于《先驱》杂志，1953年第2期，哈立德·苏欧德·宰德收录于《科威特小说家领袖》一书。

　　[2]欧基亚：重量单位，十二分之一埃及磅，相当于37.4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