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停靠在每晚固定停车的墙边,车主腋下稳稳地夹着两个尼龙袋子,走下车,关上车门,像往常一样离开。他像一个刚加入军队的士兵那样迈着军人的步伐,为自己带来的物品而得意洋洋。
他在家门口停下,拿出钥匙轻轻地开了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过通向家里的门廊,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听到。把袋子放在干净、锃亮的地上后,他轻轻地关上门,小声哼唱起他最喜欢的歌曲。他环顾四周,确定屋内一片寂静,然后立刻回到尼龙袋边,提起袋子愈加小心地朝他的书桌和书橱走去。书桌和书橱蜷缩在屋里的一个木头房间内。那是他花费重金打造的,这个家里只要有了它,他就不再需要其他的房间了。每次坐到这里,他就能享受到平静、安详,不受任何干扰。
他轻步走进属于他的房间,打开灯,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一个袋子。他开始把玩起第一本书,脸上充满得意的神色,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把铁尺将书本的第一帖纸[2]裁开。他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一行行文字在他眼前飞快地掠过。
他看了看前言,找到作者的名字,自信地笑了,于是快速翻阅了整本书,又在书的结尾处停留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把这本书放在了书橱中适当的位置。那里的书一本本整齐地排列着,一部分已经装上了封套,但大部分还未及装订。接着,他拿起第二本书在手中颠来倒去,好像要掂出它的分量似的。这次他把书放在了身旁。他又拿出第三本书、第四本书,一直到把第一个袋子清空。他拿起这堆书中的一本,浏览了其中的一部分,开始读起来,渐渐从字里行间中沉入到他的各种思绪中去。这时候,天色已晚,由于他刻意不让妻子发现他把书带入书房,他的妻子仍毫无所知地等待着他回家。一旦他的妻子发现了这些书,就会像往常一样掀起一场两人间的争吵。因此,他想尽办法避开妻子,也好避开自己纤细的神经。
在一片寂静的沉思中,他似有似无地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声,于是竖起耳朵找寻声音的来源。真奇怪!这声音很近,非常近,是什么?难道有一只猫在他的书橱后面出不来?他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书橱已经被移动到原地的前面,进门时他竟没有发现,但是,猫不可能偷偷溜到书橱后面。那么它有可能在书桌底下,但是,如果在书桌底下,书桌里装着这么多东西,它肯定承受不了这重量,早就死了。那么,它应该躲在某一个沙发椅后边。小猫不停地叫唤着,声音非常凄惨,似乎已经忍受了长时间的痛苦。他开始一个接一个翻找沙发椅,毫没在意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的妻子很快走到了他房门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当她看到丈夫正在翻找沙发椅时,她惊呆了,四下环顾着书房,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书堆上。这时他仿佛感觉到如芒刺在背的眼神,他已经转过身来,惶恐地看着妻子,当他顺着妻子的眼神看到书时,便警觉地站立着。
他放下手中的沙发椅,站直身子面对着妻子,咕哝道:“晚上好。”
她紧紧盯着他,并不作答。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想要摆脱窘境,小声地说:“你难道没有听见猫叫吗?它很痛苦。我已经翻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也没找着它。”
“你想趁我不注意么?这些书是什么?你又重新开始挥霍钱了?”
“你把买书叫做‘挥霍’吗?”
“是的,你又不会读完所有的书,你买书只是为了装饰。买来的书你从来只读一丁点儿。”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读书,你就会同意我买书了?”
“对,但是你哪儿来的时间!你总是牺牲我和孩子们的休闲来换取你的阅读时间。你应该空出些时间给我们。你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少得可怜,但你还总是离开我们,去你的书房看书。”对话就此结束,他感到很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说得合情合理,这也正是使她愤怒的原因:他买书,却无法卒读。有一些书,他仅仅是为了得到而已,也知道自己绝不会读它……那么,为什么要买呢?
又传来一声猫叫,这一次叫声非常微弱。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这么晚回来,坐在书房里不让我知道,而是让我突然遇到你,这说得过去吗?”
“那么,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都不是为你而来。是那只猫,就是它的叫声让你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
他从妻子那儿得知猫叫声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了。她曾把书橱挪开,翻找了所有的沙发椅都没找到那只猫,最后才发现它已钻进了书房的木墙和房子的主墙之间,出不来了。现在只有破坏木墙,拆毁这个书房才有可能把猫救出来。
这个事实把他吓坏了。
那只猫不停地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它的猫咪妹妹站在书房外悲伤地回应,但这有什么用呢?
为了猫的事情,他和妻子展开了激烈的争吵,妻子希望他破墙救猫,但他拒绝那样做。这个房间花费了他120个第纳尔金币,他绝不会让他的书面临翻箱倒柜、破损或遗失的命运。这间书房是他最珍爱的地方。他常常在暴怒之下吼道:这个家中对他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这间书房和里边所有的一切。他尽心尽力地装饰这间屋子,把它打造成家里的精品房间。那里有一张出自贝德尔·卡塔米[3]之手的油画,还有许多作家赠送给他的放大照片。他怎么能够为了一只猫而把所有的东西折腾得乱七八糟?
“这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啊,你不能这么做!你对动物的仁慈哪儿去了?”
“谁对我仁慈呢?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
“不管怎样,你都没有遭遇到这只可怜的猫的处境。”
“什么猫!这个世界已经支离破碎,每时每刻都有惨剧发生,成千上万的人和动物正在死亡。”
“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不是联合国,我只是一个女人,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呼唤你的救助,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不做声,感到焦虑、愤怒和痛苦,不知该如何应对。
妻子生气地离开了他。
不一会儿,他平静下来,伸了伸懒腰,尝试着继续阅读。不久,猫又发出了虚弱的叫声,他暴躁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合起书重重地摔到写字台上,关上灯,朝卧室走去。
他平静地脱掉外衣,躺到床上,然而内心却交战不止。妻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假装不在意,从床边的小架子上取下一本文学杂志,舒展了身子开始阅读起来。可是,他无法集中精神。这时妻子又发起火来,抢下他的杂志粗暴地扔开。可他的反应异常奇怪:他开始大笑起来,笑声怪异又歇斯底里。妻子的怒火越烧越旺,开始对他恶言相向,指责他感觉迟钝、冷漠,缺少人道主义精神和其他种种劣行。他仍旧大笑不止。于是,妻子看似平静了下来,然而她心中的怒火催落了积聚已久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他终于收住了笑声,开始思考起来,他感到无限的悲惨。这就是他反常行为导致的结果。现在,他该怎么办?时间仿佛停止了,他陷入极度窘困之中。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在他面前,眼泪是唯一无用的东西。怀着混乱不堪又悲伤失落的心情,他快速起身,捡回杂志。妻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立刻夺过杂志把它一页一页撕碎。他对妻子的行为感到诧异,当着她的面,不停说她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白痴,说她从不给自己留一些空间,好让他成为生活中的大人物。说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而她应该改变对待他的方式……就这样,蕴藏已久的话语如暴雨般从他口中倾泻而出。而这些话,若在正常情况下,他是绝不会对妻子说的。
当他看到妻子困惑不安、沉默地泪流不止时,他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一片寂静过后,他倒在床上,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在狼狈不堪之中,他似乎又听到了一声猫叫,却懒散地装作不知。妻子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过了一会儿,她也安静下来,在无休无止的思绪中平息了激动的心情,极度不安地睡去。他站起来,经过妻子的时候久久地凝望着她。他看到她的睫毛上仍挂着泪水的痕迹。在确定她睡着之后,他关掉了房间里留下的微弱灯光。
他依旧舒展了身子,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动荡不安的心情令他做了一个恼人的梦。他梦到那只猫正坐在沙发上,颈上系着锁链,手中拿着棍子,而他则卑微地站在猫的面前,任由它严厉地处罚。每次问答,它都会用手中的棍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头上。他嘶哑的吼叫声吵醒了妻子。妻子惊恐地望着丈夫,直到传来孩子的叫声她才回过神来。这时他也被叫声吵醒了,惶恐地坐起来,反复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不……不……不是我……”
“你怎么了?……至仁至慈的安拉呀!”
“猫在哪里?猫在哪里?”
“你一定是在说梦话……什么猫?”
他安静下来,四下里看了看,旋即奋力跳起来打开灯,迅速朝书房走去,又打开那里的灯。接着他找来一根磨尖的铁棍,开始破坏木墙,妻子带着吵嚷的孩子紧跟过来。
“你在做什么?你一定是疯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明天早晨再干吧。”
“我求你,回到床上去,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妻子对他的古怪行为疑惑不解,震惊地不敢出声。
一番艰苦的努力之后,他终于在墙上凿开一个口子,接着他一点一点把洞口扩大,终于砸下一大片墙,但仍然没见着猫。他继续寻觅,最后,当他双手把猫捧出来时,蓦然发现猫已经死了。他平静地望着妻子,然后把尸体扔到妻子脚下,眼中渗出少有的泪水,却偷偷地没让那母子发现。之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精疲力竭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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