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远处传来的这个词紧紧地攫住了我，是一个陌生人驾车快速从我身边经过时抛下的词语。这类我父亲——愿真主怜悯他——曾经用同样语调说出的词将我拉回到往昔岁月的回忆中。可能大多数记忆已经随着过去的漫长岁月回到了造物主那里，但就是这个词，又将我和他们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傻瓜!

　　一个尖刻的词语，像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我的童年……对我而言，这并不是陌生的词语，我经常说，也经常听到，但是从我的父亲那里听到这个词，那还是第一次。他是我热爱的并一直仿效的楷模。我习惯了从他那里听到文雅的词句，可是现在我却发现他完全变了。我的眼泪几乎要从眼眶中流出，但我忍住了……我不想显得很傻，很脆弱。我曾听父亲说过：“眼泪属于弱者……于是我忍住了……是的，眼泪属于弱者，母亲可算是其中的一个……在她去集市前，我看见她哭了……是的，她哭了……亲爱的母亲，虽然我不知道你流泪的原委，但是我感觉到了那泪水流经我心中时的温热。于是我睁大了眼睛，带着孩子般的天真，预感到这个大家庭可能面临的灾难。

　　事情发生在开斋节的前几天，全家都在忙着为即将到来的节日购置衣物，兄弟六个中我最小，他们都坐在底楼，准备去市场。我独自一人坐在父母的房门前，不时听到他们欢快的声音……这时，我却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声……我不清楚他俩在讲些什么，声音很大，好似一阵风吹散了我心中的安宁。

　　“钱不够……”母亲用祈求的语气说。

　　父亲坚定地答复道：就这么多了，你看着办吧。

　　“但是六个孩子……”母亲提高了声音。还没等她说完，父亲呵斥道：我也没有钱了，你明白吗?

　　有力的争吵声音终止了，这类争吵我是经常听到的。

　　父亲从房间里冲出来，脸上流露出愤怒、伤心的表情。他快速从我身边经过，并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在他身后留下了炙热的气息。我挪动着脚步，向房内的母亲瞟去……我看到她在哭泣，我快步奔向她，扑到她的怀里。她以母亲的温柔一把抱住我，看着我悲伤的眼神笑了。

　　她吻了吻我的额头，试图抹去顺着脸颊流下来的黑线般眼影的痕迹。过了一会儿，母亲将指尖的一点钱放回箱子里，站起身，叫来我的兄弟们一起去大市场了。

　　曾经一刻都不得安宁的家里顿时一片寂静。

　　刚才我所经历的恐惧仍然搅动着我不安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慢慢活动起来，审视起空荡荡的房子，我是第一次看到它现在的样子。

　　稍顷，我想起来，应该复习一下上个月成绩有所下降的数学了。我来到房间里平常放书包的地方，拿出书，正是它使得我不能和兄弟们一同外出。正当我在纸上写写画画时，父亲来到我的面前。他一把拿过书，我抬头向他望去，他冲我喝道：萨阿德，我来给你上上数学课，你准备好了吗?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和父亲的第一课开始了，他仍然愁容满面地说：七加九，等于多少?

　　“七加九……”我看着他的脸，重复着问题。父亲悲伤的脸庞开始抽搐，声音更大了：“你不必重复问题，马上回答!”

　　沉默片刻，他又说了一遍：“七加九，等于多少?”听声音他有些激动了。

　　我不敢再重复问题，数字在我脑子里回荡：七加九……我又看了看父亲有些发怒的脸，不知道他暴怒的秘密……父亲又一次吼道：这样吧，你有七个橙子，我们又给你了九个……现在你有多少个呢?……想想看?我已经六岁了，却发现在这个情景中和父亲面对面……我的脑子变成了由数字形成的忽忽悠悠的火苗……七和九，为什么要加起来?它们哪个大?七还是九?好像九更大些。我的邻居乌姆·穆罕默德有九个孩子，他们家小孩的喊声比我们家七个孩子的声音要大多了。

　　我唯一的伯伯纳赛尔他比我父亲大，却尚未娶妻，父亲常常叫他吝啬鬼。他有九处房子(父亲受贫穷之苦，叔叔却有九处房子)，我多次听到父母这么说，它一定是个很大的数字，如果将七放到其他数字旁边……还没等我将数字组合起来，我听到父亲吼道：“傻瓜!这么简单的问题。”

　　又是“傻瓜”，但这次彻底熄灭了我脑子中微弱的数字之灯。光线全无，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漆黑。我用茫然的眼神又看了看父亲。

　　一股悲伤之情涌入我的心中，我又惊又怕……我感到父亲极为愤怒，他的双手不住地抖动着。一张愤怒的脸，一只抓住笔的手……这样的情景在我眼前跳动着，我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我百感交集，不知所措，我仍然不知道父亲为何而发怒……

　　我脑子里仍旧一片漆黑……这时突然电话响了，一切都停止了。父亲的手不再颤抖，眼珠也不再颤动了。

　　父亲站起身，他看着我怒吼道：别动!

　　我畏缩着，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小猫。

　　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话机，声音高亢：

　　——喂?是的，我是尤瑟夫。

　　……

　　——我们属于真主，我们将归于真主。[2]

　　对话结束了。

　　寥寥数语，但却颇有意味，我渐渐在座位上伸展开来。父亲仍然低头站立着……他就地坐下，高声恸哭起来。我不敢相信这次竟听到父亲恸哭。我心中缓缓升起的恐惧情绪渐渐郁积起来，父亲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我也随他一同哭泣。良久，父亲止住泪水，站起身走向我，似笑非笑地说：萨阿德，你的伯伯死了……不必做加法了，真主已经为我们加好了[3]。

　　[1]选自作品集《巴比伦人阿卜杜·贾巴尔的自杀》。

　　[2]见《古兰经》(2：156)，一般穆斯林在安慰死者家属时的常用语。

　　[3]意指善恶有报，真主会予以清算。